珍珠匆匆掀起帘子,弯腰在程丹若耳边道:“程姑娘,有一桩麻烦事,劳你去一趟初芳阁。”
程丹若料想是哪位小姐出了意外,问:“具体什么情况?”
“好像说手动不了了。”珍珠道,“劳烦您看看。”
程丹若点点头,拔掉针:“走吧。”
初芳阁是在荷花池另一头的二层小楼,能眺望整片湖泊。顾家时常在那里设宴赏景。
顾兰娘早早准备了茶点,打算在这里款待其他小姐们。
程丹若到这里时,不大的小楼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顾太太、黄夫人都在,还有几位不熟的官太太。
“程姐姐来了。”顾兰娘在外等着,一见她,急急忙忙拉入室内,道是,“刘妹妹跌了一跤,肩膀又疼又肿。我想你会治腿折,指不定也知道怎么办,毕竟是女儿家,叫大夫总不便利。”
程丹若点点头,随着丫鬟入内。
之前差点刁难她的姑娘,抽抽噎噎地坐在榻上:“娘,好疼,我的手一点动不了了,是不是已经都要残废了?”
她母亲搂着她:“我的儿,莫哭,大夫马上就来。”
顾太太已经瞧见程丹若,赶紧叫她过来:“丹娘,快给珍娘瞧瞧,这到底是怎么了?”
又向夫人解释,“已经去叫金大夫了,只是没这么快,珍娘疼得这般厉害,先看看总是好的。”
程丹若先观察刘珍娘,感觉她肩膀明显不对称,问道:“跌跤的时候是不是手肘撑地?”
顾兰娘忙说:“是,她手撑了下。”
程丹若道:“我要上手看看,有点疼,忍忍。”
刘珍娘扭头:“我才不要!”
“听话。”她母亲搂住她,关切地问,“要不要紧?”
“我看看。”程丹若轻轻托住她的手臂,看到明显的方肩,摸向锁骨下,能感觉到肱骨,“刘姑娘,我要把你的手臂曲起来,搭在肩上,你要忍住。”
搭肩试验完毕,手肘贴近胸,手掌却无法搭到肩上。
“脱臼而已。”她语气平淡,“要试着复位吗?”
刘太太十分迟疑:“你行吗?”
程丹若道:“也可以等金大夫来,多疼一会儿而已,没事的。”
刘太太看向顾太太,顾太太知晓她的顾虑,道:“金大夫五十有,倒也无妨。”
“不要!”反抗最强烈的却是刘珍娘,“娘,我才不要外人碰我。”
刘太太问:“复位可要触碰身体?”
程丹若实话实说:“金大夫要不要,我并不清楚,若是我,自然是要的。”
未嫁的姑娘家,终归要小心为好。刘太太没多犹豫,道:“那先由你试试吧,轻些。”
家属同意,程丹若没什么好说的:“请为我准备水。”
丫鬟们端了热水来,服侍她洗手擦干。
她走到榻边,道:“刘姑娘,你要放松些,太紧张很容易失败。”
刘珍娘腮边带泪,咕哝道:“疼得又不是你。”
“放松。”程丹若判断着她的肌肉情况,“这是最合适的办法,换做外面普通人家,蹬一脚就好了。”
刘珍娘瞪大了眼睛:“你、你敢?!”
“放松。”程丹若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深吸口气,跟着我,吸气,好,屏住,慢慢吐出来,再来一次。”
她一旦切换到专业领域,口气就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刘珍娘又疼又怕,眼中含着泪,却得不到母亲的支持。
没奈何,只好跟着吸气,努力放松。
程丹若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叫她弯曲肘部,一手握住肘部,牵引外展,再外旋上臂,内收,让肘贴近胸。
而后,只听清脆一声响,关节即可复位。
“还疼吗?”她问。
刘珍娘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臂,倏而惊喜:“不疼了,娘,不疼了。”
“谢天谢地。”顾太太松口气,“送些樱桃酪和金橘水给程姑娘吃。”
程丹若前后忙碌近一个多小时,也累了,主人盛情,不好推辞,道了声谢,接过来慢慢品尝。
樱桃酪就是樱桃刨冰,冰块、蔗浆、乳酪和樱桃,放在水晶似的杯盏中,甜而凉爽,绝对是古代最奢侈的享受。
金橘水就是金橘切开煮的熟水,加了蜂蜜,也甜滋滋的。
糖分下肚,疲惫大为缓解。她舒了口气,却仍然十分不解:顾太太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她给一妇人看病吗?
子宫脱垂不是罕见病,大部分劳动妇女都有这些症状,一般水平高的稳婆,说不定都知道怎么治。
为什么要找她?——
安抚好刘太太,顾太太又吩咐丫头,一会儿金大夫来了,立即请过来再复诊。随后,方才邀请黄夫人,到一旁的偏厅喝茶。
清茶上来,两人说过场面话,转入正题。
顾太太道:“陈太太,我也不瞒你,有一桩为难事,想听听你的想法。”
黄夫人讶然:“顾太太但说无妨。”
顾太太这才说了原委。
黄夫人捧着茶,意外极了:“想请丹娘去京城,为晏太太调理身子?”
顾太太颔首,解释道:“既是你们家亲戚,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若不是实在寻不着人,我也不敢开这个口。”
“这且不说。”黄夫人心中盘算,“晏家……是海宁的晏家吗?晏太傅家?”
“正是。”顾太太介绍道,“子真先生是我外甥的老师,他老家在海宁,但父母均已过身,如今,晏太太随长子居住在京城,子真先生却在江南讲学。”
她恳切道,“他们夫妻二人虽分居两地,却鹣鲽情深,彼此挂念。听闻老妻身体有恙,便托我寻访女医,希望能慢慢调理。”
谢玄英替老师分忧,自然是好事,可程丹若是未婚女子,为名誉计,顾太太就没提自家外甥,说成是晏鸿之的意思。
左右以他的年纪,孙子都比程丹若小不了几岁,无须避讳太多。
黄夫人一时未语。
“你们家若是觉得不妥,我便回绝了。”顾太太察言观色,明白有戏,却故意惭愧道,“唉,原也是我孟浪。”
黄夫人这才道:“丹娘虽借居我家,终归不姓陈,此事还要问过老爷和她自己的意思才是。”
顾太太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丫头回禀金大夫来了,又赶忙过去。
金大夫隔着帘子问了几句,抚须道:“出臼而已,如今既已恢复如常,已是不要紧了。”
刘家母女如释重负。
金大夫又道:“这几日须小心,手臂莫使力,再脱一次,今后便时常如此。”他是积年老大夫,头发胡子花白,说话慢条斯理,不知多有说服力。
刘太太关切地问询许久,才放大夫离开。
此时,也到了散宴的时候。
顾太太带着两个女儿,将客人好好送走,对刘太太母女,说是“招待不周”,对黄夫人,说的是“今儿未能尽兴,改明儿天气凉了,咱们登高去”,对其他人也是面玲珑“下旬某娘及笄,我定是要去的”。
人人不同,句句贴心,何止本事。
而等到客人都散去,事情也还没完。
顾太太先问了女儿几句,又命人回禀今日杂事,摔了盘子碟子的罚钱,被抓到偷奸耍滑的发落。
忙到点灯时分,方才得空歇息,却使人叫了谢玄英来。
谢玄英进门请安:“姨母安。”
顾太太见他面色冷淡,心中好笑:“今日吓到你了,已经没事了。”
谢玄英抿住唇。
刘珍娘跌跤一事,其实另有隐情。
且说一群小娘子游湖上岸,意犹未尽,见湖边有一假山,山上有座亭子,便说要去坐坐,歇歇脚。
这自无不可,顾莲娘就带着大家上去了。
然而,亭子地势高,隔一排矮矮的竹林就是二门的墙,墙外即是外院。
谢玄英知道顾太太今日宴客,自不会进二门,但顾老爷有事相召,他离开客院到前院的书房,此路最近。
好巧不巧,走过去的时候,小姑娘们正在登高远眺。
有个十岁左右的小娘子,正处于朦朦胧胧,又还被当做小孩子的年岁。乍见墙外徐徐走来一美人,脱口而出:“这人是谁?好美。”
虽说大家小姐都知道避嫌,但人非草木,终究不可能时时拿教条当人生准则。如刘珍娘,在家如珠如宝,胆子大,性子娇,反而探头瞅了眼。
小姐妹们也好奇,你挤我,我挤你,多多少少都忍不住张望一二。
这一看,大家都看住了。
不知道是谁心如小鹿,又是谁面色羞红,转头欲避,总之,大家心慌意乱,互相推搡,一时不慎,有个女孩便歪了歪,撞到了踮脚的刘珍娘。
“哎哟。”她跌跤,下意识地撑手。
肩膀脱臼了。
“好疼。”她哭叫起来,害得众人更为惊慌。
这点骚乱传到墙外。谢玄英扭头,见亭子上乱作一团,眉头就皱了起来,立即走开。
回头着人打听,知道有位小姐扭了手,更是头疼。
然而,这些事在顾太太眼中,都不算什么事。
青春正好,知慕少艾,谁都有过这样思慕的年纪。所以,她这次并未责怪带众姊妹上亭子的顾莲娘,也没有指责什么,反而宽慰外甥:“程姑娘在场,很快就治好了,不过虚惊一场。”
谢玄英扬眉。
“她给人开的方子,与之前请的大夫如出一辙。”顾太太道,“可见虽然年轻经验浅,到底是自小耳濡目染,治些普通的病症当是不难。”
谢玄英勉为其难:“听姨母的。”但他好似不看好,“我看,陈副使家未必肯放人。”
顾太太却道:“这可未必。”
她仔细和外甥分析:“今日我一瞧,便知道有戏。陈大人九年期满,许是年末就要上京,届时可不得四下打点?若能送一个亲戚入晏府,也多一个去处,我记得子真先生的长子,如今在户部当差吧?”
谢玄英点点头,眼中透出几分淡淡的不屑。
顾太太看出来了,也笑:“就算是亲生女儿,还有送入宫去博富贵的,何况只是一个远房亲戚,留在家中当半个丫头,不如结一门善缘。”
谢玄英冷笑:“我老师家可不是给他们博前程的地方。”
他皱眉,很担心似的:“那位程大夫,品性如何?若也是攀龙附凤之辈,宁缺毋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