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还徜徉在西方的天空,谢玄英却早早回来了。今尘埃落定,他已经去看过沙船,财物丢失不少,好在船未受损,不幸中的大辛。
才进门,他的管家便小步前,回禀今事宜。
先说晏鸿今好了,也精神,还特地看望了伤重的护卫。护卫的伤势也所好转,发热的也清醒许。
最后,方才隐晦地点名几个豪族派仆『妇』来请安。
张妈妈都知道的道理,谢玄英不会不知,诧异道:“要见程姑娘?”
管家点头,表情微妙。
数息后,谢玄英猛地会意,却不敢问是他还是老师,总都不是好事。这也切实透『露』出了一个问题。
程丹若是未嫁女,跟在师二身边,名节易受非议。
“我知晓了。”他说,“待我先拜见老师。”
此时尚早,谢玄英进屋时,晏鸿才吃过晚饭,屋里刚点灯。
“三郎今倒是早。”晏鸿道,“看来事情办得差不了。”
谢玄英点点头,简明扼要地回禀了结果。
晏鸿道:“我已知晓。”他拿起桌的信,“这是志新的信,你看看。”
谢玄英接过,一目十行扫完,颔首道:“林师兄所言甚是,以老师的状况,还是在金陵休养几为好。”
晏鸿急着回京是想早点看长孙,如今身体抱恙,自然不能为晚辈赶路,因而并无异议。且谢玄英刚灭了黑算盘一伙,消息传到海,指不定哪个大海盗起了心思,准备劫持一,茫茫海洋,可真的求助无门了。
因此,不管是为了身体,还是为了安全,去金陵改换水路最为稳妥。
二商定此事,晏鸿方问:“怎么瞧你的脸『色』,似心事?”
谢玄英犹豫片时,将此前事告知他,并道:“依老师见,该如何是好?”
晏鸿听罢,不由摇头叹息:“程姑娘吃亏在无长辈。”
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也要分情况。出门在外不便,路遇孤儿寡母,无论是商队还是士子,是愿意照料看顾一二。
这是“礼”,也是“仁”。
凡程丹若个长辈,都不至于如此。
可她偏偏没。
在古代,已婚『妇』已经是低男一头的,未婚少女压根不是一个独立的。
世定她,说的来不是程丹若,她过去是“程大夫的女儿”“陈副使家的亲戚”,现在又是最常见不过的臆测。
幸运又悲哀的是,她在最艰难的时刻,用自己的『性』命,挣来了两个话语权的男的尊重。
晏鸿欣赏她的果决勇毅,也感念她数次相救,沉『吟』片刻,笑了。
“瓜田李下,你我均无轻慢心,却难保小诋毁。”他说,“解决此事倒也不难。”
谢玄英松口气:“老师答应了?”
“程姑娘敏而好学,贫却无谄,若是男子,我必收他为弟子。十年后,兴许又是一新科进士。”晏鸿叹息,“可你知道我的心事,此事绝无可能。”
李悟收过女弟子,纯真派的学曾经也不忌讳收女弟子。然而,恩师被陷害诽谤,导致不得不在狱中自戕以证清白,是所学最大的痛楚。
自此后,纯真学派再也没收过女学。
成也李悟,败也李悟。
晏鸿无法克服自己的心魔,能退而求其次:“若程姑娘愿意,我便收她为女吧。”
自元朝末年起,收养子风便盛行于世。
武官爱收子,下放到军队中,便是自己的嫡系,太监也爱收子,为自己延续香火,披麻哭灵,连皇帝都收过子。
女虽然少,亦不罕见。元末烽烟并起,若同僚战死,官收养其女,为其择一门亲事,也算恩。
再者,女和养女也些微区别。民间养女,皆是小接到家中养大,除了少数真心疼爱,视若己出的,是为给儿子当童养媳,抑或送给达官显贵攀附。
扬州瘦马说起来,也都是养女。
女则不然,若是入家谱的子女,今后可以获得部分继承权,太监的子是这么接收财产的。
不过,女也好,养女也罢,无论哪一种都好的,都不好的。清朝皇帝养女一封公主,太监女也磋磨。
干儿子、干女儿的待遇,取决于收养者的品『性』,以及是否被宗族承认。
晏鸿欲收程丹若为女,自然不是入族谱的那种,不过是给一个礼法的身份,维护她的名誉罢了。
谢玄英一想,这也未尝不可:“如此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再想想,今事,怕是下都知道了,与其叫底下的当谈资,不如尽快落实身份,以免夜长梦,便亲自邀程丹若过来。
晏鸿和气道:“程姑娘,昔年天心寺,亏你援手,此次又安顿下,辛劳颇。”
程丹若忙说:“老先言重了,这不算什么,换做旁亦会如此。”
她不居功自傲,无疑更讨喜欢。晏鸿真心实意地说:“你我也算缘,可巧老朽膝下二子,不曾个女孩儿,倒叫我与夫时常惋惜。”
程丹若听出话音,疑『惑』顿。
“我夫病痛缠身,此怕再无弄瓦喜。”晏鸿此话倒也非托词,确实深感惋惜,“你若不介意老朽年迈,便认我做个父如何?”
预测成真,程丹若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尽心尽力,一半是医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一半确功利的目的,希望能够交好他,为将来铺路。
可她想象中的感激,是给钱,是提拔,是帮她落户。
不是当她爸爸。
不过,联想到今的乌龙,程丹若少些明悟,说道:“老先厚爱,本不该辞,是我出身微寒,才疏学浅,怕是负老先的期望。”
这是惯例的谦辞,无当真。她顿了顿,又道:“再者,清者自清,我自问未做过违心事,何必理会他捕风捉影的臆想?”
晏鸿不由讶然,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
程丹若脸没诚惶诚恐的惊喜,也非矜持的谦辞,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她的拒绝发自肺腑,毫无矫饰。
这……他抚须沉『吟』,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总不能『逼』家当自己女儿吧?
“咳。”谢玄英突然开口,“天『色』已晚,老师久病未愈,应当早些歇息。”
台阶一给,程丹若和晏鸿非常配合地演下去。
“谢公子说的是,老先早些安寝为好。”
“三郎,送一送程姑娘。”
两个年轻挪步到外面说话。
晏鸿一边脱鞋泡脚,一边竖起耳朵听。
谢玄英先说明了接下来的路线,说要去金陵再北。
程丹若应:“知道了,谢告知。”
谢玄英这才说,接下来一段时她都要与他师一道,时间太长,恐为说闲话,于她名声碍。
所以,现下三个法子:将她暂时托付于师兄林新,他携夫任,方便照顾女眷,等到时机合适,再送她进京;抑或是送她返回松江,等到陈家回京述职,再去陈府接她。
第三个办法,他没说,显然是女的名分。
程丹若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她做了什么,居然名声碍了?既没和男私会,也没落水被救,更没和谁交换定情信物。
不过被外编排两句,要想方设法避嫌?
古的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我不明白。”她情真意切地求教,“谢公子,我做错了什么吗?”
其实,谢玄英也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要行的端坐的正,便无所谓外界非议。若是他,必然不屑于解释,也赞赏程丹若的骨气。
世愚昧,众口铄金,三成虎,需要『性』命去证明清白的,还少吗?
他沉默片时,道:“程姑娘可知晓李祖师?”
程丹若摇摇头。
他便说了李悟死。
程丹若恍然大悟,叹道:“老先一片苦心,却叫我自以为是地辜负了。”
这话半真半假。
拒绝晏鸿,理由方面:首先,不过是话没说清楚,叫家误会了,在她看来没必要认爹避嫌;其次,以她的身份认晏鸿“父”,难免被说高攀。
而最重要的则是,认爹一事弊端不少,明面身份所提升,可享受了好处,得所牺牲。
世没白得的好处,既然能够凭医术吃饭,当晏家的客,又何必给自己找个爹?
现在情况又所不同。
了父女名分,所都好处。如果她不接受,不是自知明,是不识抬举。程丹若不是个矫情的,拒绝弊大于利,那接受。
遂直言:“若老先不嫌弃我愚笨,我愿意孝顺他老家。”
“如此甚好。”谢玄英心头蓦地松快。
不知为何,每次与程姑娘相处,他都很放松,能够自然说话,与寻常和男子交谈无二。不像是顾兰娘或荣安公主类的表姐妹,总要时时刻刻提着心弦,目不斜视。
倘若她像她,他虽然也会同做安排,却不会费心至此。
太累了。
幸好程姑娘不拘小节。
谢玄英如是想着,犹且未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泰平十七年,倭寇犯淮安盐城,侵县衙。玄英领兵三十,歼敌五十余,斩贼首,俘百余。
——《夏史·列传九十一》
泰平十七年,丹若至淮安,杀贼二,医数,名儒晏鸿喜其果毅,认为女。
——《夏史·列传九十一》
《思美》第二出第四折《堂前拜父》
旦:民女本是车前草,迎风自在还入『药』。若成富贵金牡丹,不像花来不像草。
净:茅斋野花开,子孙败家悲哀。愿得佳女无惊才,一片仁心慰老怀。
旦:既是如此,父亲在,受女儿一拜。
净:好女儿,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