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咏絮见程丹若着实不想再被谢,识趣换了话题。她挑了不会错的开头:“你在看我祖父的诗集?”
程丹若看案几上的杂集,点点头:“大宗伯的诗写得很动。”
王咏絮道:“我祖父说,‘真诗在民间’,风雅颂流传千古,皆是自然之音,所以格调与真情,真情为重,只要自真心,雅俗共赏。”
程丹若笑了,又道:“附录还有你的两首小诗,我也很喜欢。”
王尚书的杂文集有诗一篇,附上了王咏絮幼年之作,一咏猫,一咏金鱼,都有真质朴的可爱。
王咏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待我再集些诗词,便也出一本诗集。”
程丹若:“拭目以待。”
王咏絮看了她一眼,倏而苦笑:“姐姐真是情中人,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何年才能达心愿。祖父的诗集录我之作,大家不过一笑置之,我若印刻诗集,必是要连累王家的誉。”
时下,女子出文集本就不多,有些许作品流落在外,也是与夫君合录,这算是夫唱『妇』随的佳话,文人们普遍宽容。但女子单独出一本诗集,难免会被人说道,尤其未婚女子,总让人觉得不大检点。
刻薄一些的,还会与风尘女子相提并。
王咏絮自持文采,亦有才女之名,局限于后宅闺阁,离真正传出诗文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程丹若对古代始终隔了层,不敢贸然提议,只安静倾听。
大约是怕交浅言深,王咏絮点到为止,没有多说,又换了个话题:“姐姐是哪里人?”
程丹若无意隐瞒来历,把身世简略说了。
王咏絮十分讶异。她原以为程丹若是晏鸿之的远房亲戚,家道中落,方才被收为义女,没想到她全族死绝,真正的孤家寡人。
“是我冒失,让姐姐想起伤心。”她不由道,“还道我已经命途多舛,未曾想你的经历,比我艰难百倍。”
程丹若捧着茶盏,等她往下说。
果不其然,犹豫片刻后,王咏絮旧话重提:“姐姐不问我为何落水吗?”
“你想说的话,我愿意听。”程丹若没有探究人隐私的习惯,“不想说,我也不需要知道。”
王咏絮道:“其实在京城早就是人尽皆知的,我已经……”她顿了顿,方才道,“那时候我犯病了,才不小心落水的。”
聊起病情,程丹若就精神了,放下茶杯:“痫症吗?”
王咏絮叹气:“姐姐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是大夫,猜的。”她说,“请大夫针灸过没有?”
“请啦,祖父专请了田院使为我诊治,说是淤血蒙闭心窍所致,也有吃『药』,只是不见好。有时饮食不调,或气急了,吹了风,便会作一二。”
王咏絮自嘲道,“十岁时,昌平侯夫人过寿,我被台上的锣鼓吓到,当时就犯了病,京城的人都知道我……”
程丹若问:“是下来就有,还是过病才有的?你家里人有没有过?”
王咏絮愣了一下,人家听说这,多半是宽慰或同情,怎的她还问上了。
“抱歉。”程丹若道,“大夫的习惯。”
“无妨。”王咏絮升起微弱的希望,“这病,能治吗?”
程丹若说:“痫症可以调养,尽量减少病,也不影响育。”
王咏絮张张,没想到她会把育放嘴边。
“可以让我把脉吗?”程丹若一次遇到癫痫病人,颇为好奇。
王咏絮犹豫下,乖乖伸出手腕。
程丹若认真替她把了脉,又看了舌苔。
舌紫暗,脉弦涩。她忖度道:“是瘀阻脑络症,外伤引起的吧?”
“正是。”王咏絮已有几分信服,细细说来,“幼时『乳』母大意,将我摔到上,听说当时没什么,后来被母亲我头上有肿包,方才知道跌了跤。”
程丹若点点头:“已至此,神伤无益,按时针灸,远离水源,早起早睡,少思少虑,活并无大碍。”
王咏絮涩然一笑:“也是,多谢姐姐了。”
两人默契跳过此,又说了些京城的吃食。
过半个时辰,『色』不早,王咏絮方才提出告辞。程丹若送她回正院,和王四寒暄两句,这才结束一的社交。
王咏絮与母亲、兄长回到家,免不了说起今日的。
王四听闻始末,不禁叹息:“没想到竟是孤女,身世也委实坎坷了些。”
“我观她举止虽有粗疏,是个磊落的人。”王咏絮点评,“不以习医为耻,不讳言过往,亦不见谄媚逢迎。”
王四问:“听你的意思,是个可以结交的?”
以王家的处,绝不可能有恩不报,但怎么报,就要仔细斟酌了。倘若她是小户人家的姑娘,那么,王家备一份厚礼,四收她作义女,再为其父兄谋一份前程,就算是十分妥当的报答了。
可这在程丹若身上行不通。
她是晏家的义女,洪夫人也委婉拒绝了王家的意思,又无父兄在世,实在是无处下手。
总不能送钱吧?这也侮辱人了。
“母亲,程姐姐不难相处。”王咏絮说,“她就算是个小家子气的,看在这次救命之恩的份上,我也尊她一‘姐姐’,何况人不坏,自该真心结交。”
王四叹气,人情债可不好背,但一时想不处别的法子,只好道:“既然子真先能收她为义女,人品必然不差。无她出身如何,我们拿她当正经小姐来往就是。”
“下月家中赏梅,我下帖子请她来。”王咏絮说。
王四流『露』出怜爱之『色』:“好,都依你。”
她有二子,唯独一女,偏还是为自己疏忽,挑了个冒失的『乳』母,害得女儿这般文采,说不好亲,屡屡遭人嘲笑。
屋中,程丹若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王咏絮的病例,并回忆癫痫相关的知识,抄录在下方。
来到晏家不缺笔墨后,她就开始整理病例了。这么做,也没有具体目的,只是将脑海中的知识汇集记忆,方便查阅复习。
“姑娘。”喜鹊为她换上热茶,试探着说,“王家姑娘可有邀你参加宴会?”
程丹若问:“什么宴会?”
喜鹊道:“王家有个梅园,栽种红梅上千,每年冬都要请人作诗赏梅,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赴宴,若姑娘也能,便能多结交些朋友。”
“没有。”程丹若搁笔,“你很想我吗?”
“姑娘既然身在京城,自然免不了交际。”喜鹊和紫苏一样,虽然不见得对她有多忠心,但前程在她身上,自然盼她更好,“有人领着,半功倍。”
程丹若说:“人家请就,不请也实属正常,大恩似仇,有恩情在,反倒不好交朋友。”
喜鹊『露』出失望之『色』。
“先别说这个了。”程丹若道,“我有个单子,你能不能寻人替我买来?”
喜鹊是家子,母亲是洪夫人的陪嫁,这点小难不倒她,应下道:“姑娘想做什么?”
程丹若:“『药』。”
她安身立命的是医术,可行医经验不足,如今也无处刷病例。正好先前得了一些香器,已经用得颇为顺手。
可以试着做一些简单的『药』物了。
“东西不多,瓦楞子、冰片、山羊油脂。”她说,“再给我弄些小罐子。”
喜鹊不明所以,但都记下。
她做麻利,过了三就弄到了手。
程丹若尝试制作冻疮膏,也简单。
“将瓦楞子煅透,为末,水飞『乳』细,加冰片,共『乳』细末,以山羊油熬化,调和膏”。
小白鼠就是院子里的小丫头。
气渐冷,她们手上都了冻疮,且开始溃烂。
她每人一小盒,令她们每日涂抹,且中午唤来,挨个查看是否有效,在实验日志上记录。
效果还不错,但对于没有溃烂的冻疮,似乎不对症。
于是又做冻疮『药』水,主要分是红花、酒精、樟脑。
程丹若决定尝试提纯酒精。
她翻阅《香谱》,有一记载名为“大食水”,即蔷薇花『露』,每日沾一点涂抹在耳廓处,用法与香水一模一样。
拿问晏鸿之,他道确有此物,过是舶来品,但自宋代后国内也有仿作,但均非最原始的蔷薇(即大马士革玫瑰),多用本花卉。
程丹若说:“熏蒸花『露』,应该有一专的器物,那个东西长什么样?”
晏鸿之大致描述了一下,又说是酒器,酒坊里常用来做烧酒。
程丹若服了。敢情在放大镜有了,蒸馏器也有了,莫非中国过风雅,才在代医学上慢那么多?
“我想要一套这种器具。”她说,“还想要一与水晶眼镜相仿之物,想请义父帮我寻人制作。”
迟疑片时,又道,“我愿意出一百两。”
晏鸿之挑眉:“你才多少积蓄?这东西哪里值一百两?”
程丹若松气:“那就好。”
晏鸿之说:“水晶之物,我有家相熟的铺子,你拿图纸来,叫人定做就是。至于花『露』蒸具倒是难,酒坊的器具大而笨重,你们女儿家用的倒不多见。”
她立即道:“我可以画一个,若能定做最好。”
一边说,一边已经铺纸,迫不及待添水磨墨,预备画图。
蒸馏器的制作并不难,热源不需要酒精灯,温度计做不出来,暂且忽略,关键是烧瓶和冷凝管。
烧瓶为了不爆炸,一定要是蒸馏烧瓶的形状,使受热均匀,而冷凝管为没有水泵,采取的是面蒸酒系统的冷凝款式,外层使用冰桶。
正好,冬冰雪随处可见,不愁没有原料。
蒸馏的原理,古人不算陌,晏鸿之瞧见,只称赞:“看着小巧多了。”又看看工艺,觉得不难,随手问,“回头替你弄来,这是打算改个花『露』方子?”
程丹若摇头:“做『药』。”
晏鸿之一脸大煞风景的无语。
“不。”他摆手,“不能白得奖赏,年前,你得合一味香出来,什么时候做了,要的东西什么时候给你。”
程丹若原就不好意思白得蒸馏器,闻言立即应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