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无巧不成书。可事实却是,偌大一个京城,又是男女大防时代,见面哪有这般频繁。
所有巧合,都不过是用心罢了。
谢玄英接到柏木递消息,知道程丹若出了宫,立即盘算能不能赶在她回宫时候碰面。
时间不难猜,她难得出宫一趟,不到快落钥时再回,难免浪费,便赌了把,去东华门巡防。
只是略微迟了半步,他到时候,她已经过了宫门搜检,没能让她等一等守卫换防,说两句话。
公事期间,不便叙私情,兼之众目睽睽,易惹来侧目。谢玄英只瞧她眼,见她身着湖蓝色素纱袍,容颜如故,并不憔悴,便只是微微颔首,与她对过视线,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他走开,避到墙边程丹若才重新走自己路。
心想,夕阳西下,美人漫步,这场景放在现代该有多好。
她回到尚食局销假,来不及去内安乐堂,干脆早点回屋休息。天气渐热,宫里蚊虫也多了,闲来无事,正好做点蚊香。
古人很早就有用艾草、硫磺驱虫习惯,市面上也有一些驱虫药,配方不一,效果还凑合。
她所采用配方较为成熟,一直到清晚期还在用,成分很简单:松香粉、艾蒿粉、烟叶粉、砒-霜、硫磺。
其他都好说,唯独砒-霜宫中没有,只好不用。
方法和熏香是差不多,药材磨成粉,再用粘粉调和,加水,调试到合适粘稠度,便密封到罐子里。
半个时辰后,取出,搓成线香,放于阴凉处晾干。
忙完,已到掌灯时分,略微梳洗就睡下了。
她并不知道,京郊惠元寺,一场风波已经悄然发生。
太后与妃嫔去惠元寺礼佛,需要出动多少部门?
礼佛为期七日,衣食住行必不可少,所以,要出动尚服局司衣(衣服首饰)、司饰(巾栉膏沐)、司仗(擎执仪仗)。
其次,太后妃嫔外出居住,尚寝局司设(床帷茵席洒扫张设)、司舆(舆辇伞扇)也不能少。
再者,惠元寺虽有素斋,可万一吃不惯,或是有什么需求,要自己加点心,尚食局司膳也得跟去。
六局二十四司,至少要出动六个司。
这还不够。
女官、宫婢都是贴身伺候,外出少不了太监工作。
比如都知监,皇帝出行,需要他们在前警跸清道,太后亦然。还需要内赞礼官、答应长随,前者负责出行礼仪指导,后者是抬箱子行李。护送护卫,抬轿子女轿夫也必不可少。
出行当日,惠元寺阖寺出动,封闭寺院,清扫禅房,迎接后妃一行人。
第一日,拜佛参观。
第二日,讲经尝斋。
第三日,游玩山色。
寺中树木成荫,又在山上,自然比宫里凉快,景色亦是颇为优美。伴随着晨钟暮鼓,与夏日微风,不止是太后,妃嫔们也觉得颇为松快。
而到了宫外,许多规矩也没这么严格。
难得出宫礼佛,太后恩准宫人们空闲时也可参拜,为社稷家人祈福。
此举自然得到诸多宫人感激,后妃们一面感念太后慈悲,一面跟着照做。
第五日,随驾荣安公主王咏絮,突然开始上吐下泻。这也没什么,偏偏在此之前,她刚吃下一碗公主赏赐点心。
点心叫做乳糖真雪,据说是宋时流传下来方子,以砂糖和牛乳制作而成。宫中没有此物,乃是承郡王妃上门,带来给大家尝鲜儿。
荣安公主脾胃虚弱,不敢吃冷饮,只瞧个新鲜,便赐给最喜爱女官。
王咏絮吃后不适,但见旁人无恙,便以为只是自己脾胃虚弱所致,不敢声张,悄悄在屋里养着。
隔日,别宫人也开始上吐下泻。
集体腹泻非小事,宫人不敢大意,上报到贵妃处。
她身边自有老持稳重之人,分析道:“但凡时疫作痢,一方一家,上下传染,王掌籍若感时疫,撷芳宫之人必有发病者,然则此次得病之人,有太后处,公主处,丽嫔处,并不相干。”
此言中肯,贵妃便下令严查诸人饮食。
这一查,果然发现异常。
厨房牛乳,馊了。
这厨房虽是惠元寺地方,但却单独为司膳使用,平日为后妃做点心。
贵妃立即责问司膳。
司膳道:“供给太后娘娘、太妃娘娘,以及贵妃娘娘等人食物,皆由微臣亲自过手。牛乳馊后有一股子酸气,不可能无知无觉使用。这是用完剩下,没来得及处理。”
贵妃相信她所言不虚,可问题是,假如东西没有问题,怎么这么多人泄泻?
而后,更糟糕事发生了。
宫规森严,安王之子与妹妹多日未见,今日专程来寻她。上午两人才叙过,下午在山下游玩,突然腹痛不止,也开始上吐下泻。
牵扯到主子,就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贵妃叫人仔细询问,问出来说,安王之子来寺中只用了几样东西:茶水、斋饭和酥山。茶水、斋饭都出自僧人之手,不止一人食用,皆无事。
那么,是酥山吗?
酥山是唐代发明冷饮,和乳糖真雪差不多,都是牛乳做,但比前者高档,先用牛乳做成酥,酥加热后混入蜂蜜,淋成山峦,放入冰窖冷冻。
这是太后最喜欢夏日甜品,虽不能多吃,却时常要尝一口。故而司膳专门带了擅长做此点心女史,以备传召。
果然,昨日游玩,惠元寺方丈说,山中有泉眼,水甘冽,取上游水饮之,能延年益寿,若为洒净,可除秽消恶。
太后大悦,命司膳用泉水所制冰做酥山。
今日安王之子前来请安,太后就赏了他一碟子。
酥山需要用到牛乳,这么看来,似乎确实是司膳问题。
但司膳绝口否认,认为酥山做好放入冰窖时候,肯定还好好,可能是看守冰窖太监玩忽职守,使其温度下降,才坏了。
太监自然大呼冤枉,说,这冰窖是山里地穴,天然低温,里面冰块都没融化,怎么可能就坏酥山呢?又指责司膳,说只有酥山坏了,可能是我们差事没办好,但王咏絮等宫人亦有泄泻,这总不是我们错吧?
要他们说,或许是乳饼出了问题。
乳饼是常见宫廷药膳之一,“取牛乳一斗,绢滤,入锅煎三五沸,水解醋点入乳内,渐渐结成,漉出,绢布之类裹,以石压之”。宫中做法又更精致,能够压成不同模子,可供奉于佛前。
太后礼佛虔诚,命司膳每日做新,晚间撤下来乳饼则分赏宫人,让宫人也沾沾佛气。
太监们这么说,锅可就扣大了。
司膳自不会坐以待毙,反驳:乳饼各个地方都有,还送给了寺院和尚,为什么没听说和尚出事,只有宫人们不舒服?
太监则咬死了,现在牵扯到所有病人饮食,只有牛乳。如今天热,牛乳保存不当便易腐坏,必是缘由所在。
双方各执一词,难以评判孰是孰非。
贵妃协理宫务多年,自有手段。
她将宫人、妃嫔、安王之子全部留下,自己携荣安公主三人,奉迎太后回宫,并立即将此事告知皇帝。
皇帝果然重视,命东厂提督李保儿调查清楚。
李太监领命:“奴婢一定将此事查个明白。”
但洪尚宫于贵妃处听闻始末,立即求见,要求带上宫正司:“宫正司执掌纠察宫闱之事,东厂调查,宫正司评判,方可万全。”
李太监和气道:“洪尚宫说笑,此事牵扯甚大,非是宫人偷奸耍滑,您瞧,也没什么内正司事儿,可是这个道理?”
宫正司管宫人,内正司管宦官。皇帝既然没提内正司,显然没宫正司什么事。
洪尚宫道:“内外有别,审问也好,看病也罢,宫正司做来更妥当。还有,请陛下允许臣派司药人同去,好医治病者,以防不测。”
李太监亦不与她争执,谁去谁不去,谁负责总理,靠不是嘴,是帝心。
他只躬身朝向皇帝,等他示下。
皇帝自然看出了他们明争暗斗,甚至可以说,这是三方心照不宣默契。但作为帝王,所思所虑又非是制衡那么简单。
“贵妃行事小心,唯恐宫中过染疫病,将人都留在了惠元寺,派宫正司去倒也便宜。”他沉吟道,“这样,宫正司协理东厂,尽快查明原委。”
李太监恭敬道:“是,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洪尚宫蹙眉。她理想结果是,宫正司查司膳,好坏都能掌控,可东厂主理就不一样了,以其权势,不让她们插手易如反掌。
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岂非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皇帝约莫也想着了,问:“今日是谁当值?”
近侍回答:“是谢郎。”
“叫他来。”
谢玄英很快受召:“陛下。”
皇帝说:“献均(安王之子)身体不适,你叫上太医,去惠元寺替朕看看,和他说,让他安心养病,药材都从内库走。还有,那里事,暂时由你看着,弄清楚来回朕。”
谢玄英虽然还不知晓是什么事,但立即应下:“谨遵圣谕。”
李太监与洪尚宫也齐齐告退。
三人出了殿门,于拐角处商议此事。
谢玄英得知来龙去脉,知道问题可大可小,不敢耽搁:“我先去太医院,二位尽快安排人来。”
说完,想问洪尚宫打算派谁过去,是不是程丹若,但转念想想,还是作罢,这潭浑水何必让她来蹚,遂拱拱手,疾步而去。
但洪尚宫并没有别人选。
她回到后宫,立即找来程丹若,简明扼要地说明状况,吩咐:“你随潘宫正一道去,有话该怎么说,多问问她意思。”
程丹若着实诧异,却责无旁贷地应下:“是。”
消息传到宫正司,潘宫正点了一个司正与自己同去,其他一概不带。
“宫正,东厂人多势众……”其他人十分担忧。
潘宫正却道:“办差事看不是人数多寡,是怎么办得主子满意,要这么多人去干什么?咱们人少,才能显出本事呢。”
她在宫门口与程丹若会合,三人一道上了马车,迎着晚霞,匆忙到了惠元寺。
那时,天色刚擦黑。
谢玄英告诉了他们一个坏消息:“太医说,是痢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