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是程丹若的前半生中,比较难忘的一天。
白日上班,入夜要加班人情,累倦交加之刻,看一见的剧目,也算是压抑的宫廷生活中,一些小小的放松吧。
尤其《野鸳鸯》调子很美,长满青苔的茅顶亭,相爱而不得的一对爱侣,竹林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响,明月当空。
她不由想起了当年宿舍和同学一起看的香港风月片。
香艳糜『乱』又不失情调,有淡淡的悲凉。
但身边有个大美人,又不一样了。
回,他蒙着她的眼睛。
虽然纱袍放量多,但抬起了手,袖子垂落,怎么都不可能隔一层。她觉到他的手指,第一反应是光滑,真真切切贵公子的手,犹如丝绸。
唯有在眼睑下的地方,能觉到略微不同的质,是修剪后的薄茧子,却也不扎人,近乎于棉纸的触。
五指就么虚虚拢在她的面孔上,修长而明,觉得来,体温有些高,指尖偶尔细动,传递着主人的不安。
耳畔又是那对有情人的低语,时而高亢,时而哽咽,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那个女人是在哭吗?
她在为谁流泪,为自己不公的命运,是为情郎的慰藉?
程丹若心生涟漪,不由握住他的手指,想拉开看一看。
谢玄英的神思其实也在石碑后头,冷不丁被她碰到,受惊收拢掌心,却正正好扣住了她的手。
比起去年上巳节,匆忙拉她爬上山坡,今日的接触无疑更彻底。
她的手很凉,指甲修得圆润干净,但并不留长,像一弯弯的月牙,也不曾染浅红的蔻丹,是微微的粉白『色』。
冰凉干净的觉,像……霜雪。
心底跃轻盈的愉悦。
而程丹若呢,想拉,没能完全拉下来,拨到了鼻梁处,勉强恢复视野。她没好气地瞪他,却也知道非礼勿视,只好觑眼偷看。
亭中,男人抹去女人的眼泪:“你哭什么?弄疼你了?”
“彭哥,”她哭着笑着,“现在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句自肺腑的慨,带着莫名的深情与悲凉,听得谢玄英一怔。
他转头看去。
男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女人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甚至一个是六根不净的和尚,一个是不守『妇』道的有夫之『妇』。
他的所所为,谢玄英自然是不齿的,然而……他必须承认,一刻,有某种东西触动了他的心弦。
倘若是丹娘嫁给了旁人,那人又待她不好,该如何呢?
此念一起,立刻心如刀绞。
夜已深,男人和女人终于开始穿衣,依依惜别。
“你想好了,就来寺里寻,天高皇帝远,咱跑到北边去,跑到南边去,总有路。”男人抚『摸』她的脸,“要是放心不下孩子,就一起带走,当他亲生的一样,绝不负你。”
女人忍着眼泪点头。
两人别,各自离去。
程丹若叹口气,张口欲说话,却不了声。
他的手蒙在她脸上,无名指和小指都碰到嘴唇了。她有点想咬他一口,一今晚熬夜的气,但终究顾念美人难得,没忍心。
“咳。”她清清喉咙,提醒他松手。
谢玄英骤然回神,才现掌心贴着她的唇,赶忙松开她:“抱、抱歉。”他心虚地扭头,生怕她现异常。
美人窘迫,是很好看的。
程丹若宽容道:“无事,谁也想不到。”
她舒展身体,刚才躲在那么小的阴影后头,身体绷得厉害:“该回去了。”
谢玄英才想起来,真正想的事,没有口。
“世妹。”他叫住她,“你在宫里可有为难的事?”
程丹若扭头。
他道:“若有不好办的,难办的,不妨同说。”
“谢郎。”她不答反,“你觉得皇宫是个好地方吗?”
谢玄英欲说休。
“每天都活得很难。”远离宫城禁地,远离后宅深院,在月下竹林,她愿说句真心话,“但能忍,真忍不下去了……宫里不许自裁,可要死,办多得是。”
他一惊,脱口而:“万万不可。”
“你放心,牵连不到义父。”程丹若不欲多说,“好了,三更天了,回去吧。”
她转身往回走。
谢玄英紧紧跟上,话在舌尖盘桓许久,才道:“在宫里生活,是要小心……倘若你想离宫,却也不难。”
程丹若笑了:“你瞧,日子难过就在里了,离了宫,又能去哪里呢?不是在家寄人篱下,就是在那家当寄生虫。不如宫里,有份俸禄,有份差事。”
谢玄英:“成亲……就好了。”
她反:“成亲就不是寄人篱下了吗?”
他道:“自然不是。”
“一样的。”程丹若说,“看亲戚脸『色』和看丈夫脸『色』,没什么不同。”
谢玄英:“他未必会给你脸『色』看。”
她说:“是吗?”
他瞥她,不由想,现在是看你脸『色』好不好?
“总之,你的好心领了。”午夜的风很凉,吹得舒服,程丹若梳理头,已经干得七七八八,“现下没什么不好的,请你转告义父,不必为担心。”
“咳。”谢玄英收手,若无其事背到身后,“知道了。”
最后的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两人在菩提苑别。
程丹若贴着墙根溜回院子,已落锁。她不慌不忙,簪子轻轻拨动,将下面的短栓挑落,接着穿过丝带,把上面的长闩一点点挪开。
闪身进去,重新锁好。
晾在院子里的衣物已经半干,她换了个面,回屋歇下。
谢玄英也回到了住处。
屏退众人,他坐在床上,抬手对烛光。
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缠着根丝。
她梳理头时,风将落下的丝吹往他的手背。他一时心动,缠于指根,藏在袖中带了回来。
谢玄英捻捻指腹,小心将其放于枕上。然后剪下玉佩的一根穗子,将两缕青丝系好,以薄纸仔细包拢,塞入荷包,才心满足地上床。
天气燥热,辗转难眠。
他翻了两个身,坐起来把帐子放下了。
翌日,除却生病的宫人,寺中滞留的宫眷启程回宫。
谢玄英护送她进了宫,与值守的护军交接,之后却并不面圣,直接回家。
进了霜『露』院,先打丫鬟去正院:“同母亲说,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好。明日太医看过,母亲请安。”
梅韵福了福身,替他传话。
“备热水。”他吩咐。
梅蕊应了一声,吩咐丫头去传话,自己替他换衣裳。解腰带时,如常将荷包取了下来,放到托盘里,准备一会儿让竹枝收好。
大户人家,一应配饰皆要吻合节气,六月是荷花,七月就要换做玉簪,荷包已经过季,要换新的了。
然而,谢玄英瞧见,却伸手将拿了回来。
梅蕊略有讶异,但不敢多嘴,帮他取下纱帽玉簪,脱靴换鞋。
竹香跪在地上,铺上油纸,放好浴盆。小厮提了两桶热水进来,慢慢注入半人高的浴桶中。梅蕊挽起袖口,调试水温。
那边,竹枝已经打开箱子,取一叠熨好的白『色』棉布巾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的案上,又捧来家常旧衣备好。
竹篱低眉顺眼地进来,摆好香皂和香粉盒子。
梅蕊看她一眼,征询道:“爷,可要留人服侍?”
他摆摆手。
丫鬟同他并不亲密,除却柳夫人身边服侍过的梅韵,敢略劝两句,更不要说调笑了,安静地退下。
谢玄英宽衣解带,开始洗澡。
同其他的贵族王孙比,他的自理能力尚算不错。幼年养在宫里,虽有贴身服侍的内侍,但终究不是天家血脉,并不娇惯,后来随晏鸿之读书,亦不好带丫鬟,身边也就两个小厮。
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
夏天热,水里加了金银花与茉莉,十舒爽。
他浸浴一刻钟,起身擦干。纯白的布巾就是么用的,上身一条,下身一条,擦完即扔。
套上家常的纱袍,换上更舒适的云履,拆开荷包,藏好里面的纸包,叫人:“来人。”
候在面的丫鬟赶紧进来,倒掉浴盆的冷水,换成铜盆和矮榻。
谢玄英躺上去,任由他解开头,为自己洗头梳。
此时,梅韵已经回来。
她挽起窄窄的袖子,褪去腕上的银镯,用梳子慢慢梳理。梅蕊就在一旁替她递香皂与布巾。
余光瞥见地上的荷包,梅蕊怔了怔,询:“爷,那荷包……”
“烧了。”他说,“换下的东西都拿去烧了。”
梅蕊:“……是。”她吩咐竹枝,“不必洗了,全部烧光。”
谢玄英闭上眼。
丫鬟识趣地不多打搅,轻手轻脚地做事。
洗完头,用烘好的热棉巾擦干,拿木梳缓缓梳通。时,差不多也到晚膳的点儿了。
丫鬟在炕桌上摆上饭菜,一张桌子不够,下面要放一张高度相等的矮。随后摆菜品,没有女主人的份例,东西也不多,四冷四热两个汤。
谢玄英吃了天素斋,胃口倒是不错,吃了不。
饭毕,饮茶。
他接过竹香捧来的六安瓜片,道:“你都下去吧,梅韵留下。”
“是。”
竹篱点上灯,跟着去了。
“坐。”他言简赅。
梅韵应下,搬杌子斜斜坐了。
他单刀直入:“之前去么久,母亲你什么了?”
梅韵回答:“爷精神可好,一会儿要不要进宫。”
“有呢?”
她才道:“了竹篱。”
谢玄英拧眉。
“夫人她伺候得好不好,爷若觉得不顺心,可要换一个。”梅韵委婉地转达柳氏的思。
说实话,也不能怪她愁,儿子沉『迷』女『色』,整日玩丫头,当娘的要气死,可要是血气方刚的岁数,却不近女『色』,母亲又难免疑窦——儿子是不行,是喜欢男人?
谢玄英按住额角。
“有吗?”
梅韵摇摇头,轻声道:“夫人也是担心您。”她顿顿,大着胆子询,“今儿晚上,要不要让那丫头值夜?”
谢玄英放下茶盏:“怎么,在屋里做主惯了,连也要一块儿安排了?”
梅韵一惊,立即起身跪下:“奴婢不敢。”
“那是她给了你好处?”他冷淡地。
梅韵赌咒誓:“没有,奴婢绝无二心。”
“你是母亲的人。”谢玄英慢慢道,“又一懂事,知道寸,原是打算留你到夫人进,但你要是想早点放去嫁人,也不耽误你。”
梅韵的鼻尖渗汗珠:“奴婢是霜『露』院的人,只听爷吩咐。爷让嫁人,就嫁人,爷让伺候『奶』『奶』,就去伺候『奶』『奶』,绝无二话。”
“当真?”
她叩头:“一切全凭爷吩咐。”
谢玄英看看她,端起茶盏:“起来吧。”
梅韵爬起来,不敢坐,垂手侍立。
谢玄英暗暗叹口气:丫头跟他五、六年了,是母亲赏的人,沉稳慎言,熟知家里的情况,他真心想留她到婚后,帮丹娘尽快熟悉家事。
然而……
唉,若丹娘愿进,他愿天天看她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