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荣安公主喝了一点糖水,仍旧咬死牙关不肯喝粥。
程丹若不勉强:“肠胃受损,勉强进食也会难以克化,明日再说吧。”
完全不说绝食,就是胃不好。
然而,这点贴心在荣安公主看来,尤为讨厌:“来人,把她赶出去。”她还知道找理由,“她昨日冒犯我,拖下去,掌嘴!”
宫人们露出无奈之色,却无人动手。
就算是一般宫婢,也没有打脸习惯,女官犯错,只有宫正司才能处置,连贵妃都不会私自处罚谁,公主就更不能这么做了。
甚至,大家心里都很同情程丹若,也知道,连女官都受牵连,她们只会更难。
程丹若不动声色,口中道:“公主息怒,饭不吃也不打紧,把药喝了吧。”
宫人赶紧端来药碗。
荣安公主故技重施,打翻了不喝,挑衅地看她。
“看来,公主是不信任微臣医术。”程丹若恭谨道,“臣这就请御医来。”
她退下了。
一个时辰后,太医赶在落锁前,又来了撷芳宫。
隔着帘子诊了脉,松口气,说道:“公主脉象已不似先前浮软,已无大碍。”
总算肯给句踏实准话。
然而,程丹若道:“公主不肯喝药,是不是药开得苦了一些?能不能改方子?”
太医板起脸:“药材相辅相成,岂可随意更改?你也是学医,良药苦口道理都不懂?”
“您教训是。”程丹若微微一笑,“可再好药,总得入口方有疗效,公主一滴也喝不进,方子再好有什么用?”
太医拈须动作顿住了。
程丹若轻声道:“换个方子吧,开一个能让公主入口药。您也知道,我只懂粗浅医理,也只能仰仗您了。”
太医暗吸一口冷气。
常年混迹宫廷老狐狸了,哪能看不出程丹若意思。
她不肯自己背锅,要背锅就和太医院一起。而只要有太医院顶着,治不好荣安公主罪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小小尚食局掌药。
说到底,掌药本职就是管药方而已。
然而看穿了,他依旧无可奈何:“那就改用养胃丸吧。”
改成药丸,荣安公主就会吃了吗?
想也知道不会。
但这根本不重要。
送走太医,程丹若没回乾西所,在撷芳宫住下了,就住在翠茎屋里。
要好宫人收拾了她遗物,准备带给她父母,但床与桌椅都留下了。
柜子里,有茶叶做小包袱,打开就是茶叶清香,墙角铜壶光可鉴人,不知多少次被用来泡茶,床底下散落着长长发丝,是少女不经意间遗落……
屋子里,到处是那个死去宫婢影子。
但程丹若睡得很好,她昨晚一直没合眼,今天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才梳洗完,就听见正殿传来洪尚宫声音。
她在教训公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公主不爱惜自己身体,这般令陛下担忧,就是你孝道吗?”
程丹若:差点忘了这个。
她竖起耳朵,听洪尚宫道:“王掌籍,你今天就在这里,向公主诵读《孝经》。”
“是。”王咏絮清脆声音响起,“仲尼居,曾子侍……”
洪尚宫出殿,迎面看见程丹若,毫不留情地说:“你跟我来。”
把人叫到僻静角落,劈头盖脸地教训:“自作聪明!你出什么主意?公主心思转不过来,你说话可就都是欺君罔上。”
“是。”程丹若道,“我知道。”
洪尚宫:“那你是觉得自己一定能办妥?”
“不一定。”程丹若说,“我并没有把握,不过一试。”
洪尚宫怒极反笑:“你怕是不知道‘胆大妄为’四个字,怎、么、写。”
“没有什么法子是一定能成,道理说上千百遍,就有用吗?”程丹若反问,“您应该都和她说透了,为什么公主还是任性?”
洪尚宫冷冷道:“你在指责我?”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为什么公主听不进道理?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公主,陛下是至高无上君主,她以为,她有资格不去遵守道理。”
洪尚宫大皱眉头:“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公主也是你能编排?”
“公主拿自己作人质,倚仗无非是父母之爱,只要陛下心软,下一次,她还会这么做。届时,死就不止是翠茎。”程丹若说。
“陛下圣明。”洪尚宫叹口气,假装出来怒意消散不少,“你别多想。”
这话一听就是随便说说,程丹若忽略,就事论事道:“陛下不心软,公主才会低头。”
要对付荣安公主,最根本一点,就是将皇帝引入己方阵营。
她给了皇帝不心软理由,争取到了时间,只要荣安公主知道,皇帝不会因为她闹腾心软,她就会服软。
洪尚宫沉默。
她为什么用孝道压荣安公主?是一样道理。
公主必须是错,皇帝必须是对,父亲不能对女儿低头。
“韩郎那里,还要您帮我。”程丹若道,“我们尽快解决,不能再拖了。”
假如事情不能按皇帝希望那样发展,撷芳宫几十个宫人,全都要倒大霉。都是十几二十岁年轻女孩,葬送在此,太委屈。
洪尚宫闭上眼,真情实意地叹气:“韩郎不难,难是公主心。”
程丹若却摇摇头:“骗人不难,良心难。”
午间,大宫婢捧着托盘进来。
荣安公主看了眼,嘴边“我不吃”吞了回去,惊讶地看着药碗旁边东西,是一把栩栩如生糖画,蝴蝶、灯笼、金鱼,插在小小稻草把子上,可爱极了。
这是宫外东西。
“谁送来?”她起身,眼神黏在上头,“是不是表哥?”
宫婢道:“是韩郎送来。”
荣安公主笑容凝滞了,旋即冷冷道:“丢掉。”
“是。”和预想不同,宫婢并不多劝,转身就拿了出去。
荣安公主有些不安。
宫禁森严,没有皇帝默许,韩旭有一百个胆子,一万种本事,也不可能传东西进来。
父皇……是打定主意要她嫁给韩旭吗?
饥肠辘辘,嘴唇干燥,荣安公主看向床角,摸出一个小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加糖羊乳。
这是奶嬷嬷偷偷给她,只有她知道自己心意,虽然也劝着,但只要她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帮她。
嘉宁是这样,王咏絮是这样,这次也不会变。
甜甜羊乳入口,胃里便不再饥肠辘辘,但口中甜腻,更想喝水了。
荣安公主从来不知道,口渴是这样痛苦事,大脑无法思考,就想喝水。她本想省着点喝,但根本控制不住,一口气将羊奶喝光了。
渴,好渴,好饿。
她迷迷糊糊睡了觉,醒来偷偷往外瞧,打算趁宫人不在,溜出去喝水。可帷幕外站着两个宫婢,听见帐中有动静,立即问:“公主?”
荣安公主咬牙,不应。
又归于寂静。
晚间,一阵香气飘来。宫人端来热粥,粥底是撇油鸡汤,干净又鲜香四溢,加了一勺肉酱,腌过爽口小菜,格外惹人喜爱。
“公主用些吧。”宫人劝。
荣安公主艰难地忍住:“出去。”
宫人叹气,又把粥端了出去。
但过会儿,她满脸为难地回来了:“公主,韩郎又送了东西来。”
荣安公主看也不看:“扔出去!”
宫人顿时噤声,轻步退出。
门外,隐约传来宫人交谈声。
“公主怎么说?”
“扔出去,你拿去烧了吧。”
“欸?可惜了,是小猫呢,真像活一样,难为他了……真烧了吗?”
“别废话了,再用心又如何?公主不喜欢就没他待地儿。”
“姐姐说是。”
不过趋炎附势之辈罢了。
荣安公主不屑地想着,腹中雷鸣不止。
嬷嬷怎么还没来?
她胃快烧起来了,好难受。
千盼万盼,奶嬷嬷终于过来,挥退宫人:“晚上我值夜。”
等宫人们退走,立刻塞给她一个小壶:“里头是米汤,公主用点。”
米汤顶什么用。荣安公主咬着嘴唇,小声说:“嬷嬷真是,也不给我带些糕点来。”
“太医说了,脾胃受损,吃糕饼点心克化不动,容易反吐。”奶嬷嬷道,“米汤养胃呢。”
荣安公主饿极,顾不得许多,赶紧喝汤,一口气喝干,胃里总算填饱了许多。
她舒口气,问:“父皇还没有松口吗?”
奶嬷嬷:“今儿我去找石太监打听了。”
她精神一震:“石大伴说什么了?”
“石大伴说呀,陛下因着公主事,今日也茶饭不思呢,总是想不明白,韩郎有何不好。”奶嬷嬷说,“我问他,论好,还能有谢郎来得好?”
荣安公主不由点头:“就是。”
“公主,或许咱们都想错了。”奶嬷嬷道,“韩郎同咱们想不太一样。”
荣安公主撇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冲着驸马之位来?”
“韩郎说是安徽人,祖上却在河南河阳,是昌黎先生后裔一支呢,在前朝迁徙到安徽。”奶嬷嬷说,“那可是名门望族。”
“祖上阔过,这会儿还不是破落了?”她不屑。
“您又说错了,韩家有进士,在蜀地为官,他家那一房虽不出仕,韩郎却也是读书人,写得一笔好字,世代耕读。”
荣安公主嗤笑:“嬷嬷,他再好,能好过表哥吗?若是真好,又为什么要来选驸马?”
做驸马好不好?
看起来挺好,公侯伯驸马,一等贵戚,但驸马都尉是虚职,不能参与政务,亦不可纳妾,一般有些志气男儿,都不会这么做。
当然,谢玄英不一样。
勋贵之女不入后宫,谢皇后不一样封后了?他们是青梅竹马情分,有了驸马职位,表哥就不用看兄长脸色了。
奶嬷嬷似乎被说服了,笑笑道:“公主就是比老奴有见识。”
她再劝,荣安公主难免怀疑,可这么快被说服,又似是闲聊了。
“明天,老奴想法子弄些粥来,可好?”奶嬷嬷问。
才一会儿,荣安公主又饿了。她受不住这等折磨,松口同意:“莫叫人发现。”
“老奴省。”
但这一晚,荣安公主根本睡不着,胃里好像空了一个洞,烧得她难受极了。
第三日。
宫人再捧进来东西时,荣安公主已经十分厌烦。
她又饿又渴,心情糟糕透顶,能够打起兴趣看才怪:“扔出去。谁再送,我就罚她跪一天。”
宫人无奈地原样端了出去。
“来人,把这纸鸢拿出去扔了。”
“是……咦,姐姐,纸鸢上有字呢。”
“什么字?”
“积雪表明秀,旭日愿相将……这是什么意思?”
“前一句是公主名讳,后面是、是?”宫人答不上来,只好说,“管这么多做什么?扔出去。”
屋里,荣安公主露出不屑之色。
“积雪表明秀,寒花助葱茏”是柳河东诗,而“兹游无时尽,旭日愿相将”是韦苏州。
韩旭这两句诗,暗藏双方名讳,连读又有表白之意。
或许,对方不是不学无术之辈。
但她仍旧不想嫁给他。
父皇什么时候才愿意松口呢?
她真好饿好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