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撷芳宫耽搁一周多,程丹若回到安乐堂,自然要忙碌一段时间。
但她并未放松对荣安公主关注,借着安乐堂人来人往便利,打探了不少似真似假消息。
首先,是荣安公主病愈后,主动找到皇帝认错,表示自己以前不懂事,现在才知道父亲为她挑选韩郎是为她好。
但皇帝估计也怕了,上回她也是认错道歉,还不是有第二回?
于是什么都没说,只让她安心备嫁。
想也知道,荣安公主被亲爹冷淡吓到,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并不愚蠢,即便无法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所有任性资本都来源于皇权,却必然知晓,女子倚仗是父亲、丈夫和儿子。
她是公主,不用靠丈夫儿子,丈夫儿子反而需要靠她。
但她也仅仅是公主,尊贵根源在于皇帝。
冷落韩郎不要紧,闹性子也不要紧,可她不能失去皇帝爱。
这个道理,奶嬷嬷说过无数遍。
荣安公主醒悟了,变乖了。
皇帝看在眼里,暗暗点头欣慰:“荣安长大了,这次秋猎,就把她和韩旭都带上吧。”
石太监道:“是。”
皇帝想了想,忍痛割爱:“三郎就不让他去了。”话一出口,就莫名愧疚,“记得提醒朕,上供来好皮子,挑几张给他送过去。”
石太监笑容满面地应下:“是,老奴一定记着,委屈不了谢郎。”
皇帝还是很遗憾。
草场莺飞教场上,美人驭马,挽弓射箭,多么赏心悦目。
可惜,为了衬托出韩郎,只能这样了。
“既然三郎不去,今年就让底下人多带几个自家儿郎吧。”皇帝痛心之余,思路还很活跃,“让朕瞧瞧他们本事。”
自从谢玄英迈过十五岁坎,一年赛一年出挑,甭管什么场合,结果都必然是别家儿郎失颜色。
都是王孙公子,阁老尚书家少爷,谁还没点骄傲了?很多年轻公子,都不乐意当陪衬,年年找借口开溜。
皇帝心知肚明,干脆趁今年好好考教一番。
“三郎不在,他们就能安心比试了。”皇帝满意地说,“正好,给嘉宁也挑个夫君。”
八月初五,秋猎开始。
大夏秋猎不像清朝似,远赴承德,而是在京城不远处教场。
因为人口不多,皇家经营教场和塞外没什么两样,猎物还比塞外更多,喂得更为肥美。
各家儿郎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蓝天白云下,被安排荣安公主,总算与韩旭见了面。而同行嘉宁郡主,亦在长袖善舞,谋划未来。
具体发生了什么,很遗憾,程丹若并不知晓。
她得到只有结果。
那就是,嘉宁郡主被赐婚了,而这是荣安公主帮忙说成。
她说,嘉宁郡主与王咏絮十分谈得来,时常赞赏王家家风,又与王家儿郎相谈甚欢(虽然当时不止有王家人在),不如考虑选做仪宾。
皇帝笑问:“这是你想,还是嘉宁让你探口风?”
“女儿听着,嘉宁姐姐对王郎颇为在意。”荣安公主装作不好意思地说,“既然女儿自己有了好姻缘,姐姐比我还大上半岁,总不好没有。”
皇帝点点头,没说应还是不应。
隔日,他考校了诸多大臣子孙武艺后,招来嘉宁郡主,提出三个人选。
李首辅侄子,杨阁老小儿子,王尚书孙子。
“朕都觉得不错,你可有中意?”皇帝如是问。
嘉宁郡主大大方方道:“陛下觉得好,肯定都好,许配给谁,侄女都愿意。”
皇帝故意问:“要是朕指你不喜欢,怎么办?”
嘉宁郡主回答:“我不止是陛下侄女,更是陛下臣子。陛下无论选谁,都必有缘故,侄女绝不辜负陛下期望。”
就差把“我不喜欢也会老实结婚”给写脸上了。
但不得不说,皇帝在经历荣安公主自杀后,确实很吃这套。
他选择了王家,问王尚书,爱卿啊,朕上回给你做媒还不错吧?
王尚书答,不错啊,柴贵妃贤惠,她侄子也上进,和臣孙女琴瑟和谐,过得挺好。
皇帝:那我再给你保个媒吧。
王尚书:老臣正愁孙子多,不好说亲事呢。谁啊?
皇帝:你看嘉宁怎么样?
王尚书:天家郡主,肯定好啊。
皇帝:给你做孙媳妇呢?
王尚书:就怕我孙子愚钝,配不上郡主啊
皇帝:爱卿书香门第,怎么会配不上呢
王尚书:不知道陛下看中了谁?
皇帝:你家谁适龄?
王尚书:老五、老六还行
皇帝:爱卿真是朕肱股之臣!
他召见嘉宁郡主,让她在王五郎和王六郎之间选一个。
王六郎是大房嫡幼子,长房将来得到肯定比四房多,王五郎就要差一点,四房不大争气,他本人还不是嫡长。
嘉宁郡主心里更倾向于老六。
王六读书不错,很早就考上了秀才,举人是囊中之物,且更俊秀斯文。可他对她避之不及,围猎时屡屡露出嘲讽之色,好像看穿了她心思。
你们齐王府不怀好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算盘。
聪明外露,自视甚高,嘉宁郡主差点被气乐了。
他算什么东西?真当非他不可?
她看好是王家,不是王六!
一个不肯帮自己夫君,弄到手了也费劲,又没美到谢郎那样,脸能当饭吃程度。
不如王五。虽然他平庸普通,才学平平,但仪宾和驸马一样,亦夫亦臣,听话更重要。
他年若事成,男人有是。
若不成……以四房底蕴,照样不敢欺负她。
进可攻退可守,嘉宁郡主自忖万全,然而内心深处,却依旧升起了一股淡淡怅惘。
其实,能像荣安一样,只考虑那人喜不喜欢,也是一种幸福吧。
可父王却不会容许她那么任性,她想要,也不仅仅是琴瑟和鸣婚姻。
安乐堂中,程丹若听到这个消息,也难免意外。
但转念一想,王家能和柴贵妃娘家结亲,再多个齐王府也不算什么,人丁兴旺之家,子孙多得是。
倒是嘉宁郡主选择颇有意思。
入宫后,程丹若比在晏家后宅,更频繁地接触到重臣姓名。
内阁如今有四人。
李首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兼左柱国
杨次辅,吏部左侍郎兼工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曹阁老,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崔阁老,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詹事兼武英殿学士
大学士是入阁头衔,暂且忽略不计话,以上头衔不难看出,李首辅内阁牢牢把持住了吏部。
他一旦告老,杨次辅必然升职为吏部尚书,而空下来位置,大概率就在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之中。
所以,选快退休李家不划算,杨家又太显赫了,王家刚刚好。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一遍,却想不通,皇帝为什么会同意这两门亲事:制衡是很重要,可这么端水也太奇怪了。
总不会是在补偿许家,顺便再给侄女找个好人家这么简单吧?
秋猎赐婚结束后,且不提王家怎么筹备婚事,对内廷而言,今年男子选秀节目到此结束。
宫里要忙着酿新酒、吃螃蟹、过中秋了。
程丹若自然也有螃蟹吃,但今年,她彩头还不止是螃蟹。
宫里中秋家宴,王咏絮写了一首赞美江山诗,受到皇帝封赏,而后,荣安公主也作了首。
其中一句“七十年后中秋日,与父同饮南山酒”,终于融化了皇帝。他一边笑着说“七十年后朕都过了百岁”,一边连饮三杯桂花酒,喜悦之意溢于言表。
毫无疑问,长寿和团圆双重寓意,戳中了皇帝内心。
他和荣安公主说:“希望朕七十岁时候,能看到你和驸马膝下儿孙成群。”
荣安公主心底苦涩又悲凉,脸上却要装得娇羞:“父皇——”
“你是朕最疼爱公主,朕不会委屈你。”皇帝如是说。
□□安公主已经不敢当真。
这几个月来,她不是真忘记了谢玄英,只不过在生存阴影下,不得不放弃他而已。她曾天真地幻想,只要父亲能够原谅她,就能再做新打算。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
他考察着荣安,敲打着荣安,给她铺平幸福道路,又明确地警告她,皇命不可违。
如此手段,哪怕朝廷大臣都受不住,何况一个小姑娘呢?
她认清了现实,不得不死心了。
“我知道,父皇都是为我好。”荣安公主瞥向席上嘉宁郡主,她堂姐笑盈盈地坐在太后下首,端庄又从容,深深刺痛她眼睛。
父皇无子。
她忽然真正读懂了这句话涵义。
“我会——”她咬紧牙关,乖巧地看向父亲,“荣安会听话。”
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
女儿终于长大,他十分欣慰,隔日便让户部增加公主嫁妆,又扩充了公主府规制,与亲王等同。
此外,没忘记论功行赏。
惠元寺时疫,负责司膳被贬为女史,调到了太后小厨房,陶尚食便调任了擅长药膳典药,升职为司膳,负责一司。
原本司药典药就空出来一个。
女官和宦官都是皇帝家臣,升职随心所欲,全无顾忌。
既然程丹若有功,又正好有空位,皇帝直接给她提了一等,为正七品典药。
正七品,差不多是一个中等县县令了。
程丹若谢恩,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看不见她把内安乐堂死亡率从九成降到五、六成,却因为她算计了荣安公主而升官。
怪不得太监们权势通天呢。
皇帝一句话,立马原地飞升。
但除了她本人,其他人都觉得非常正常。
“你和王掌籍一样是官宦人家小姐,自然比我们升得快。”比她工龄大,岁数也近二十五掌药毫无妒忌,一脸理所当然,“不过,升官就要摆席,凭你是天上仙女,也休想逃。”
程丹若只好入乡随俗,假装这样事很正常。
她摆了一桌酒席,请相熟女官吃饭。
司膳就是隔壁部门,点菜倒是容易,名单反而费了些时间。
程丹若斟酌几日,开了三桌。一桌开在安乐堂,让宫婢与太监们加菜,另外两桌开在乾西所。
主桌是与她关系比较好女官们。
司药掌药、女史,司膳两三个女官,还有尚寝局司设女史,都是在惠元寺结下人脉。
平日虽不往来,但互相走动一二总没错。
陪桌就是吉秋等几个下属。本来吉秋作为宫婢,没有资格与女官们同坐,但她在夏天考试中,顺利晋升为女秀才,成为女官后备役,坐末座已无妨。
当然,还有王咏絮。
她倒是真给程丹若面子,一叫就来,到还挺早。
“唷,大红人来了。”众人纷纷玩笑。
王咏絮有些尴尬:“快别说了,同我有什么关系?”
自从进宫,她就是众多女官中最出风头,先后被公主、贵妃、皇帝赏识,逢年过节作诗作词,必有厚赏。
谁想今年更了不得,亲兄长做了郡主仪宾。
嘉宁郡主仪宾……比其他郡主家含金量高得多啊。
但王咏絮怎么想就难说了。
反正旨意出来,她就卸任撷芳宫陪读差事,转而看管起了内廷书楼。
“别笑她了。”程丹若给众人斟酒,“多谢大家赏脸,我敬各位。”
此时,秋高气爽,外头刚刚爬上一弯弦月。
两张小圆桌上,层层叠叠摆着菜肴,荤菜有炙鹿肉、炖鸽子、酿螃蟹、烧鸭、红烧鱼、醉虾,蔬菜则是脆藕、凉拌秋葵、干炒四季豆、丝瓜汤、莲子汤、山药木耳,还有西瓜、枇杷、金桔、龙眼水果攒盒。
不过,今夜最受瞩目还是插瓶菊花,是王咏絮从司苑弄来,红、黄、白花枝交错,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在如此热闹夜里,程丹若微笑着饮下桂花酒,心底却始终淡淡。
升官发财当然好。
然而……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