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随侍帝王,最早知道山东叛乱一事。
他并没有马上开口请战,默默围观了好几天,看皇帝与重臣商议,究竟是剿,还是抚。
正反双方都有理由,要剿灭,认为此例不可开,不然会有更多人效仿,要招抚,认为山东不宜两线作战,招抚更省事,省得腹背受敌,等到朝廷腾出手,再收拾也不迟。
皇帝没马上表态,思考时,习惯性问了句:“三郎,你有什么想法?”
谢玄英道:“贼首非杀不可。”
皇帝:“嗯?为何?”
“无生老母妖言惑众,绝不可姑息。”他说,“若她得到朝廷认可,怕是有更多无知百姓入教,成心腹大患。”
但凡是教派起义,其首领肯定会被神化。
无生老母就是如此。传说她已经年近古稀,外表却仍然如同三十余岁女子,身有法力,为无生老母转世,带领信众前往天界圣地,真空家乡。
这种首领不同于一般造反头子,一旦给予认可,民众们就会认为朝廷承认了无生教,会有更多人投入其中,且认无生老母为首领。
她势力会越滚越大,直到威胁皇权。
皇帝颔首,又问:“可有良策?”
“叛军号称三万,青壮最多只有一万。”谢玄英思索道,“以山东马户算,最棘手骑兵应该有两三千。只要这三千人马被击溃,其余不值一提。”
普通百姓就算从贼,也不可能一口气攻下这么多县城,武器就没那么多。这股叛军之所以厉害,最主要战力还是骑兵。
为什么百姓能弄到那么多匹马呢?这倒不是说与军中勾结了,而是百姓本来就养马。
大夏马匹分为军、民两种饲养方式,军养就是军队养马,民养就是在民间饲养马匹,北京、山东、山西、陕西、江南,都有被分配好任务。
有是交钱来养,有是自己养,山东是后者。
很多人家是自己养马。但养鸡都不容易,何况养马,一旦马匹出问题,就要赔钱给朝廷,至此诞生腐败就不必说了。
许多马户不堪其苦,落草为寇。
无生教“造反”,许多马贼前来相投,人数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膨胀到三万之多。
当然,实际有没有三万还不一定,但一万肯定是有,山东马户约三万户,也就是三万匹马。
叛军打下多个县城,上千匹马肯定没问题。
这也是叛军核心部队,只要能把最棘手骑兵弄死,步兵在大夏正规军面前不值一提。
但谢玄英也承认:“贼寇占有地利之便,多为马贼出生,据寨而守,不好打。”
皇帝问:“还有吗?”
他想了想,道:“马贼劫掠好杀,贪图财货,与无生教所求不同。他们投靠无生老母,不过有利可图,不如招抚一二人,以分化贼军。无生教多为无知百姓,只要贼首一死,妖言自破,军心随之溃散。
“不过,此为一时之策,若不能及时扼制山洞疫病,赈灾放粮,怕是会马上出现无生老母转世,卷土重来。”
皇帝十分欣慰。
谢玄英对于带兵剿匪细节,比如需要多少人马,走哪条路线,怎么行军,都还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平叛思路却非常正确。
打是必须要打,最关键是贼首无生老母。然而,打不是全部,还要治理,分化教徒,以免官兵这边平叛了,教众转头就捧出第二个首领。
换言之,这孩子需要实际历练。
他笑着问:“你思量周全,看来不是没有想法。”
话头都递到眼前了,谢玄英哪会错过,立即说道:“愿为陛下分忧。”
但皇帝并没有马上应允,而是道:“锦衣卫递过来折子,拿来给三郎看。”
“是。”石太监亲自取来了锦衣卫密报。
谢玄英恭敬地接过,慢慢翻看。
然后,他就发现事情比自己想还要严重一些。
无生教在山东已经发展不止一年了,今年之所以造反,还是与春旱有关。去年洪灾,今年旱灾,地里粮食收不上来,又种不下去,大量平民饿死。有一部分走早难民,北上流亡,更多难民寄托于夏季,没想到夏天也没什么雨,家中存粮告罄,饥民无数。
要是这个时候,官府能够及时收治难民,开仓放粮,也许事情还没那么坏。
但除却少数官员有良心,赈济灾民,更多是豪族大户趁机兼并土地。
而这时,饥饿难民中出现了瘟疫,苟延残喘难民大量死去,引发暴动。
无生教揭竿而起,立即得到响应。
无生老母俗名白明月,据说一身白衣,慈悲为怀,治愈了许多患病难民,还有法术护身,每次为亡者诵念往生咒,都会出现极为神异现象。
她会浮空而起,端坐于莲花台上,手中法杖会结出白雪,散发出浓郁香气。
此等奇相,并非是愚民编造流言,至少有近千人目睹过类似景象。
最近一次就是在无生教打下县城,白明月为死去教徒念咒,百姓乃至幸存官吏,都亲眼见证过。
谢玄英看到此处,算是明白了。
仅出于这点异象考虑,皇帝都不可能招抚。
再往下看,就是锦衣卫调查叛军情况。
无生教声称白明月是无生老母转世,但教主另有其人,其下还有三个坛主,每个坛主下有数个香头,香头负责一般教众,等级分明。
据估算,白教主和三个坛主各有近两千兵力,白明月则单独拥有数百人罗汉军,也就是她亲卫。
此外,有两股马贼投靠了无生教,被封为左右护法,号称各有三千兵力,排除老弱妇孺,最多也就两千。
剩下一万,姑且算是被裹挟普通百姓。
目前,叛军主要活动地点在青州北部,正逐步往济南府内移。
“看出什么了?”皇帝问。
谢玄英说:“贼寇于益都县起事,是看准了青州卫主要兵力被调去北部乐安一带,与莱州、登州协同抗倭,内部空虚,才敢如此。而后,他们南下,占领临朐沂水两县,再占蒙阴,接下来不是去泰安,就是占济宁。一旦济宁落入贼手,他们便可倚仗运河,窃取漕粮、武备。”
皇帝眼底欣赏之色更甚。
他听得出来,假如说,之前话还有可能是靖海侯教,方才奏报,他还未曾对外透露,可见都是谢玄英自己想。
“你认为是泰安,还是济宁?”皇帝考问。
谢玄英想想:“恐怕还是济宁,虽然泰安更好——若占领泰安,可与蒙阴联合为屏障,背靠山地,易守难攻,若派兵围剿,可依托山地之便,化整为零,遁入林中。但济宁财货丰富,地处繁华,贼寇必然动心。”
皇帝点了点头,倏而道:“昌平侯与朕说,假如贼人占济宁,虽然棘手,却不足为虑,若是占据泰安,恐成心腹大患。”
谢玄英立时明白,除了方才他说两个地理要素,还有一个更隐蔽理由。
泰山。
“微臣所思浅薄,还是昌平侯经验老道,目光长远。”他马上认错反省。
皇帝笑道:“你还年轻,能想到这里已殊为不易,何必苛求?”
然而,君臣俩分析得好好,却没想到,叛军并不按他们思路来。
无生教是南下了,却没有直奔济宁,而是潜入兖州府城,直奔鲁王府,绑架了鲁王。
王太妃听闻此噩耗,直接病倒,强撑着写信上京。
但内容不是恳求朝廷发兵,营救她儿子,而是说儿子已被叛军弄死,请皇帝册封鲁王孙为世孙。
皇帝……心情很复杂。
堂堂藩王被俘虏,简直是奇耻大辱。然而,鲁王实在残暴,今年正月,鲁王妃带着孙子来京,说长子长媳俱被鲁王所杀,自己亦遭毁容,最后更是以自焚,换来孙子留在京城保命。
从王太妃信看,连亲妈都忍不了,宁可当他死了,其为人之残暴可见一斑。
太妃深明大义,当然为朝廷省了很多事。
他们不吵了。
“死”了一个藩王还招抚,脸面何存?遂开始讨论带兵人选。
平叛比起打鞑靼、瓦剌和倭寇,属于好活计,各方人马都有些心动。比如,靖海侯。
他是左军都督府都督,山东都司是他管辖范围,于情于理,都该由他领兵前往。当然,他肯定会带上二子,方便他立功升官。
然而,皇帝已有决意。
他任命山东指挥使为副总兵,主理平叛一事,又自外省调兵两千,协助平叛,并让谢玄英领两千亲军,前往山东驰援。
这个任命十分微妙地卡在大臣纠结线上。
山东境内军务,本该由都指挥使干,他之所以能抽出身,主要是因为倭寇进犯登州,皇帝派了昌平侯任总兵,主导抗倭。
因此,都指挥使为主官,名正言顺,他对山东形式也熟悉,不像外来者,连山东有几座山都不知道。
而谢玄英领两千兵,不多也不少,再多会被质疑年少,没有带兵经验,再少又没意义。现在这样副手,其他几家勋贵当家人有点看不上,下面弟子又没有本事去争。
毕竟,谢玄英也是靖海侯亲儿子。
顶头上司儿子做副手,人家不敢不用心。
唯一愤怒,自然只有谢二郎了。
是夜。
谢二郎回到家里,屏退丫鬟,对荣二奶奶冷笑:“我就说,三郎不像他看起来那么简单,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不声不响,倒是干了一件大事。”
他越想越气,抬手就妻子递过来茶杯掷出。
茶盏“哐当”落地,散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