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把在庙岛遇刺一事,对毛文龙叙述了一遍。
说当时刺客连同接应者在内,也是总共六人,乘坐快船。
怀疑徐敷奏等人可能就是庙岛行刺者。
若真是刺客,必定有向他们通风报信者。
不可不审问明白。
毛文龙听说,慨然答应。
朱由检让张渊选派出四个侍从营锦衣卫,和东江将官一起审问这六人。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刘兴祚。
这刘兴祚又名刘海、刘爱塔。
原本是辽东开原卫的一个富家子弟,从小读书,家中兄弟众多。
在奴酋尚未造反之时,就被来当地贸易的建夷掳拐去。
当时年仅十二岁。
因为聪明机灵,很得当年老奴和建虏诸多头目欢心。
老奴甚至把一个女儿都配给了他。
虏地称呼其为刘爱塔,据说就是谐音“爱他”,意思是老奴对其喜爱。。
天启年间,出守复州等地,屡次和东江、登莱方面联络,有意内应,重归明朝。
当时登莱总兵沈有容手下,和刘爱塔有联络的军官马聪等人,因为贪挖金州民间所藏窖银,带兵上岸,结果四兵被建虏活捉,绑到沈阳后,被老奴亲自审讯,招供出刘爱塔和明方联络,要恢复金复海盖南四卫,进而收复辽阳。
老奴愤怒,将金州、复州十几万辽民屠杀一空。
刘爱塔本人也被奴酋抓回沈阳看管,一直到了崇祯元年,才找到机会投奔东江皮岛。
按朱由检从东江塘报和李朝实录了解的信息,此时刘兴祚已经在皮岛了。
而刘兴祚此次从虏地逃脱的过程,有许多蹊跷之处,其本人行为也有各种矛盾疑点。
所以朱由检想向毛文龙问问清楚。
这件事情,不适合当众询问。
朱由检示意其他人先离开,就剩下毛文龙。
然后直截了当问道:
“毛帅,这刘爱塔可是已经在皮岛上了?”
毛文龙微微一愣,心想皇上的消息倒是灵通。
知道刘爱塔并不奇怪,自己在天启三年的奏疏里就说过约刘爱塔为内应,天启五年又在奏疏里说:“刘爱塔久有归心”。皇帝查阅过去的奏疏自然也就知道。
但为何知道刘爱塔已经到了皮岛?
他原本想等毛承禄、曲承恩等人接应刘爱塔的兄弟刘四、刘五、刘六,攻破萨尔浒城,得胜回皮岛之后,本月下旬再一并在塘报里上报给朝廷。
不过皇帝现在既然询问,他也没有时间多想。
便如实道:“陛下,那刘爱塔确实已在皮岛,如今藏在参将毛永福家中”
朱由检皱眉问:
“据朕所知,这刘爱塔在天启时,与我大明联络便被奴酋发觉,以至金州、复州十几万辽民被屠。虽因奴酋偏爱,再加他咬定被人使反间计陷害,本人倒没被杀,但也被留在沈阳。他怎有机会逃出来,究竟是何情形?”
毛文龙见皇帝对刘爱塔果然了解颇多,也不敢敷衍,说道:
“按刘爱塔自述,他故意和老奴配给的妻子争吵,装出气愤难平的样子,就搬到沈阳城外庄宅居住。乘机使其弟刘兴贤逃奔皮岛,联络接应
“而后找了一个身材相似的瞎子,灌醉杀死,放火烧庄,假意自焚。虏酋见尸体,信以为真,以为爱塔当真已死。”
朱由检问道:“那刘爱塔本人却藏在哪里?”
毛文龙答道:
“夷地鱼皮等部落和建夷有仇怨,虽被建夷吞并,部落壮丁也被编入鞑兵,却并非真心归顺建虏。
“爱塔素来留心笼络鱼皮部落鞑兵,假死之后,便混入这些鞑兵队伍之中,等鞑兵调往镇江,乘机逃奔东江。臣得到提前逃出的刘兴贤之报,亲往镇江接应。爱塔果然混在四百鞑兵中,阵前和鞑兵一起倒戈,投到臣军中。建虏将官只道是四百鞑兵阵前投了东江,却不知爱塔也混在其中。”
“爱塔老母与儿子兄弟尚在虏中,若泄露消息,虏酋恼羞成怒,必定诛杀爱塔亲属,不免寒了爱塔之心。故此臣到现在尚不敢公开宣扬爱塔来岛”
朱由检听后沉吟不语。
这刘爱塔投奔东江的前后,有很多蹊跷之处。
而刘爱塔告诉毛文龙的经过,也不尽不实。
关于刘爱塔诈死,骗过建虏头目这一段。
清实录的记载是当时又发现刘兴祚的仆人和东江皮岛私通书信。
于是杀了仆人,把刘兴祚软禁在沈阳城内。
刘兴祚假装恐惧,上吊自杀,被他妻子救了下来。
建虏头目因为刘兴祚上吊,发慈悲,才同意他到沈阳城外的庄子居住。
然后才是让他弟弟刘兴贤逃到皮岛。又安排了假自焚,装作被烧死,骗过了建虏头目。
至于具体到刘兴祚诈死之后,究竟是怎么上了皮岛的。
清实录里对这一节完全略过不提。
而明方这边,袁崇焕的说法是,刘兴祚(刘爱塔)奔来皮岛,只带了二十多人,也没有当阵招降之事,所以是毛文龙撒谎夸大。
周文郁则说刘兴祚因为毛文龙塘报说阵前召回,非常愤激,对毛文龙十分不满。
然而崇祯长编里记载的毛文龙在给朝廷的奏疏,明明是张扬刘爱塔的重要作用。
说刘爱塔杀死鞑兵二千多名,又带部落鞑子四百名,马四百余匹投到东江。
这是相当大的功绩了。
这比起落魄孤身逃窜皮岛,难道不是光彩多了?
刘爱塔怎么会因为毛文龙抬高他的作用,而激愤不平?
难道非要说他什么作用都没起,狼狈逃入皮岛才更突显出他对明朝的忠诚?
袁崇焕、周文郁等人以此为理由指责毛文龙,说刘兴祚因此仇视毛文龙,是相当牵强的。
更何况后来,沈世魁、张焘等平定刘兴治之乱时,就对朝鲜人说过:“尽杀八百降鞑”,这八百降鞑只能是刘兴祚(刘爱塔),刘兴治兄弟先后投奔皮岛时候带来的。
而且刘爱塔若是假扮难民逃出后金地盘,再自己乘船去皮岛,这风险相当大。
路上随时可能被鞑兵当成一般逃民截杀,那死得真是一文不值。
对刘爱塔这种已经具备相当身份的人来,不太可能这么做。
如果他就是混在鞑兵之中,那确实需要东江军队接应,才可能顺利到皮岛。
这种情况的话,那毛文龙的说法更合乎情理。
蹊跷之处在于,为什么袁崇焕等人会有那种说法。
故意编造这个,似乎没有必要,况且刘兴祚当时还活着,随时可以对质。
是刘兴祚在毛文龙死后,为讨好袁崇焕才这么说?他故意说自己和毛文龙关系不好的动机是什么?
如果他真看不惯毛文龙,大可直接从海上去宁远,何必一开始去皮岛?
而刘兴祚的诈死自焚骗过建虏,这事情本身就透着奇怪。
建虏头目就那么天真,那么容易骗?
天启时期已经知道刘兴祚非常可疑了,居然还那么宽纵?
崇祯元年又发现了他和毛文龙通信,又这么轻松放过,让刘兴贤这么容易就逃到皮岛,让刘兴祚又这么容易的制造假自焚事件。
写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难道建虏头目真是如此面慈手软,天真幼稚么?
如果说刘兴祚在和皮岛通信再次被抓获后,为了活命,加上儿子和其他亲属被关押作为人质,在建虏授意下,故意演这么一出假死的戏,假意投奔东江,实则别有用心,要害毛文龙。这从情理上倒是更能解释得通。
事实上在满文老档里,毛文龙死后,也确实有一份从皮岛发给后金的书信。
从内容来看,就是刘爱塔所写,宣称毛文龙被杀,他起了不小作用,以此向建虏邀功。
这说明刘兴祚和后金确实有秘密联络渠道。
但后来己巳之变,刘兴祚却又确实是死在关内和后金军的一场战斗里。
这前后经过,朱由检实在有太多地方想不明白。
他沉吟片刻后,对毛文龙说道:
“刘爱塔此人颇多可疑,毛帅不能全然相信才是。”
毛文龙也知道他刚才所说的刘兴祚自焚假死,骗过建虏头目这情节有些奇怪,皇帝觉得可疑是很自然的,但还是说道:
“陛下明鉴,臣并非不知防备。只是建虏用为奸细之人,臣也可以将计就计,策反而用之。
“这刘兴祚即便真是虏酋故意放过来,也未必不可以使其真心反正。”
“东江军民,原本就都是虏地逃亡而来。若都疑而不用,反而是助长虏势。
“建虏那边汉将汉官,被威逼胁迫者不在少数。彼等也都是亲眼目睹建虏屠戮辽民之残虐,也非全无良知。策反过来,一则可以瓦解建虏头目对汉将汉官之信任,使其可用之人减少。二则也可以让更多虏地汉官生出反正之心。”
朱由检点点头:
“毛帅说的有理。不如你现在就把刘兴祚带到朕的面前,朕问他几句话,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毛文龙略有些犹豫。
朱由检说道:“卿不必担心消息泄露,刘兴祚逃到皮岛的消息,终究要走漏出去的。据朕的消息,如今鲜国君臣都已打探到刘兴祚在皮岛了。”
朱由检说这话倒是真的。
李朝实录这个时间段,李朝君臣的对话,金启宗探听到“刘海出来,明白无疑”,且就藏在东江将官家里。
毛文龙连忙解释:
“臣不是担心会泄露消息,而是如陛下刚才说的,这刘兴祚毕竟刚投奔过来,还不可完全相信。万一他果真是奸细,见到陛下,对陛下有所不利,那臣万死莫赎。”
朱由检笑道:
“等会见他的时候,让锦衣卫跟随在旁边就是,毛帅不要小觑朕的这些侍卫。
“况且毛帅既然不怕,朕又怕什么?”
毛文龙见皇帝这么说了,便也不再推脱。
当即出厅,叫了几个亲兵,低声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去毛永福家中传讯带人。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就见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在一个东江将官的指引下走入都督府大厅。
这个汉子年纪约三十四五岁,下巴留着短须,头皮上却只有一层黑短发茬,应是刚刚割去脑后金钱鼠尾未久。
相貌却算得上端正英武,看来老奴喜欢他,招他做女婿,也和相貌有关,也不全只是因为聪明机灵。
他一见坐在中间的朱由检,便下跪叩首道:
“陷虏弃民刘兴祚叩见陛下!伏愿陛下万岁,万万岁。”
刚才去传讯带人的兵士,已经告诉了他,在都督大厅里要见他的是皇帝本人。
朱由检让刘兴祚平身,然后赐座。
刘兴祚坐下之后,脸上神情既激动,又有几分拘谨
他投奔皮岛,也万万没有想到皇帝能来皮岛,而且能亲自见他。
朱由检说道:
“刘兴祚,你久陷虏地,久染虏习。朕也不和你说套话虚话。我大明在辽东数次溃败,和建虏派出奸细内乱,大有关系。这你自然也知道。
“朕若说现在就完全信任你,只怕你自己都不信。
“所以有些话必须问问明白,如此朕放心,你也安心。
“你若果然忠诚,朕自然会重用你,也不枉毛帅对你的看重。”
刘兴祚见皇帝一见面,竟然就如此直截了当,开门见山,一点惺惺作态都没有,倒也有些愕然。
心中忐忑加重了几分。
他恭敬答道:
“陛下如此直接,也正合兴祚之愿。”
朱由检点头道:“好!你对毛帅说你是故意和老奴配给你的妻子争吵,才得以搬到沈阳城外。但据朕所知,这并非实话。”
刘兴祚一听,心中一惊,他抬起头看向朱由检,见皇帝脸色漠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一时之间吃不准皇帝这么说,究竟是诈他,还是真的知道什么?
他克制住心中紧张,竭力镇定,声音平静的说道:
“陛下何出此言?兴祚当时为了能搬到城外,确实是和鞑妻争吵。”
朱由检淡淡笑了一下,说道:
“是么?你在天启时就已经被虏酋怀疑,你没有被杀,已是万分侥幸,这和你妻子是老奴之女也有关系吧!”
“按情理,你在虏地要求生,讨好你妻尚恐不及,怎么敢和她争吵,得罪她?”
“即便你真和她争吵,虏酋也只会对你更猜疑,看管更紧才是,为何反而容许你出城,更容易逃脱监视?”
“此大大不合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