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倧恭敬道:
“天朝监护小邦,为的也是铲除建虏,也是小邦之福。臣非愚顽,怎会因此怨恨?”
朱由检摇摇头道:“你嘴上如此说,心中多半不是这么想吧。”
李倧惶恐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实是心口如一。臣恨不能将这颗赤诚忠心挖出,给陛下一观!”
朱由检笑了:“呵呵,心口如一?赤诚忠心?汝真以为朕可欺么?汝等鲜国国王素来是心口不一。就说光海君李珲,在位时,给大明上的奏疏表文,何尝不是满纸忠心,实则又如何?”
李倧听到天子说光海君,却不做声了。
毕竟光海君李珲对大明有二心,是李朝现在自己承认的事实。
而他之所以能取李珲而代之,也正是以李珲背叛天朝为理由。
朱由检见李倧不说话,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他决意今日在东江军民,还有朝鲜臣僚面前,好好揭露一番鲜国国王对大明表面忠诚,实则坑害的劣迹。
“朕说光海君,想必汝会不服,以为光海君已被汝国自行废黜,恰恰能表示忠心,那就先从汝祖父李昖说起吧!”
李倧愕然道:“臣祖性命都是天朝所救,全靠天朝救助扶持,才得以度过壬辰倭难,怎会对天朝不忠?”
朱由检摇头:
“不错!壬辰倭乱,汝祖李昖全靠我大明所救,本应竭诚效忠,如实报告我大明援倭诸官之德才。然而实际又如何?
“只因杨镐袒护你李朝,李昖为一己私利,在给皇祖的奏疏中,对杨镐百般颂扬,美誉连篇诸如‘却贼于谈笑指挥之间’,‘规划处置,动中机宜,发号施令,刃发风生’,若是听信汝国之描述,则杨镐比之诸葛孔明也不遑多让。
“汝国甚至专程派遣使者到我大明,为杨镐辩护。”
朱由检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倧身后的李廷龟,嘴角弯起,微露讥讽之意道:
“这在汝国,称为戊戌辩诬,应该也是月沙先生李廷龟出任辩诬正使的吧!月沙先生真是一张巧嘴,一支妙笔,真可指鹿为马。”
李廷龟见天子指名,脸孔顿时涨得通红。
朱由检收回视线,继续说道:
“皇祖误信李昖所遣辩诬使之谰言,以为鲜国亲历倭乱,亲见亲睹,所言必定可信。建奴发难,遂起用杨镐,以致有萨尔浒之败。
“此非尔鲜国所作之孽乎?若无汝祖父李昖谎言欺骗,神祖不用杨镐,早用熊廷弼,老奴早灭。”
李倧脸现愧色。
后面的李廷龟惴惴不安,低头不语。
后面各朝鲜官员也都面色微红。
朝鲜人自己当然也知道,万历皇帝在萨尔浒大战中用杨镐,和听信鲜国人对杨镐的吹嘘不无关系。
姜曰广、毛文龙等人则是对皇帝如此熟悉杨镐和鲜国关系,惊佩不已。
这些事情,除非专门查阅神庙时鲜国使臣的奏疏,否则如何能知道?
皇上连神庙时这些事情,都能如此了解,可见对国事勤奋到何等程度。
心中更加感奋,遇见如此明主,也是为臣为将者之大幸。
朱由检继续说道:
“至于这光海君李珲,更是可恶。大明让鲜国调一万人的军队与大将刘铤所率之军合力攻虏。不料国王李珲密令鲜军将领姜弘立伺机而定。
“此一万鲜军非但未能助我大明分毫,反而百般拖延行军,又出卖军情,致使刘铤陷入建虏埋伏,全军覆没,鲜军则直接投虏。”
朱由检说到这里,站在右手边的姜曰广有些吃惊,疑惑问道:
“陛下说萨尔浒一役,鲜军故意拖延军机,出卖军情,臣以前怎么分毫也不知道?”
朱由检呵呵笑道:
“还是鲜国上下对我大明瞒得和铁桶一般。朕也是最近得锦衣卫密探呈上鲜人写的《栅中日录》手抄本,才得知详细情形。”
李倧听到这话,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大明竟然在鲜国也安插了锦衣卫密探?
他脊背蹿上一股寒意,手心有些出汗。
站在左手边的毛文龙皱眉道:“《栅中日录》?”
朱由检点点头:
“这是被建虏俘获的姜弘立幕僚李民寏所写。李民寏被抓一年后就被建虏放回,按李民寏记载,鲜军在国王授意下以粮草未备为由,行军途中反复停留拖延,使刘铤大军不得不停留等候。
“我明将曾怒叱‘朝鲜军非无粮也,逗留观望,畏缩太甚’。最后不得不将我明军之粮分给鲜军,鲜军才勉强前行。”
“因鲜军反复拖延之故,刘铤所率东路军,被延误三天以上。若无这三天延误,刘铤行军神速,赶在老奴剿灭杜松西路军之前,到达建奴老巢。攻占其巢穴赫图阿拉,俘虏老奴妻妾子女。则建奴军心必定大乱,这一战,未必不是我大明获胜之局。”
“当初若不要这鲜军相助,萨尔浒一战之胜负还未可逆料”
朱由检说到这里,以毛文龙为首的东江将领人人脸上都有怒色,姜曰广、瞿式耜等人也都气愤不平。
鲜国这边,则是从国王李倧以下,人人羞愧。
朱由检说的这些,天启三年李珲被推翻时,鲜国内部也都有所揭露,因此知道现在大明皇帝说的都是事实,辩无可辩。
有些人则等着皇帝把李珲更恶劣的罪行,直接通敌说出来。
果然,朱由检继续说道:
“至于李珲授意姜弘立出卖军情一节,更是可恶。鲜军和刘铤东路军行至牛毛寨岭之时,姜弘立竟派使者金彦春、河世国、河龙,去秘密向建虏通报。这分明就是直接把东路军行军路线,达到位置,泄露给了建虏。乃是置刘铤东路军于死地,阴毒至极。
“可说建虏能从容布置,设伏袭杀东路军,全是鲜军出卖军情所致,这才有建虏对俘虏的鲜军极为优待。李民寏说‘胡中之接待将士,极其优厚,绝无侵辱之事’。”
他说到这里,冷冷向李倧看了一眼,说到:
“李珲授意姜弘立出卖军情,坑杀刘铤东路军一事,汝国自己也是承认的。”
李倧尚未及回答,毛文龙便说道:
“陛下说的不错,天启三年李珲被推翻时,鲜国宗亲府给俺的呈文中就说李珲与虏贼私通,‘密告师期,又阴教将领,使之投降,以至王师败绩’。这事情,鲜国自己都认账。”
他说着愤愤道:“若论这李珲罪恶,实在该杀。”
李倧恭敬道:“天子和毛帅说的确是实情。故此李珲才被小邦上下共厌,臣才得以代李珲之位。只是李珲所为,是彼丧心病狂,臣万无重蹈覆辙之理,否则臣必遭天谴。”
朱由检摆摆手道:“汝也不必赌咒发誓,汝之所作所为和李珲相距,不过五十步和百步之别罢了。”
李倧听朱由检这么说,脸色发白道:“陛下这是从何说起?臣冤枉!”
朱由检冷笑道:
“冤枉么?汝上位之后,口说要和大明合力剿灭逆虏。实则莫说调动汝鲜国之军,就是毛帅单独出兵袭扰建虏,汝背后多有憎怨,这可是事实?”
李倧硬着头皮道:
“陛下,哪里有这等事?臣一直赞叹毛帅忠勇,怎敢背后埋怨?”
朱由检呵呵了两声,说道:
“天启五年,汝等君臣说‘毛营将士,贪利乐功,挑怒于胡中,开衅于我国而莫能禁止’,这不是汝等说的,却是谁说的?”
李倧和他身后的鲜国官员顿时毛骨悚然,他们背后说的话,天子如何能知道?
天朝的锦衣卫密探当真可怕到如此程度,竟然已经渗入鲜国廷议不成?
鲜国一切内情都了如指掌。
心中更是庆幸,幸亏决定同意监护。
否则只怕现在东江明军已经奇袭攻下王京,国王和他们已成阶下囚,同时被鲜国士人痛骂。
李倧张了张嘴,想要否认,却害怕天子确实得到可靠信息来源,自己再狡辩,更触怒天子。
所以张嘴后,又随即闭上,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朱由检继续道
:“毛帅曾派军要借道汝国咸镜袭击建虏,汝国背后想方设法阻止。至于去年丁卯之役,汝国边臣和建虏勾结,想要突袭害了毛帅,只怕这边臣行径也未必不是汝授意吧?”
李倧大骇,喊道:“陛下,冤枉。是边臣尹暄、李莞自作主张,臣实在不知。”
朱由检心想揭露李朝忘恩负义之处也够多了,不必再逼他太紧,便说道:
“这就算汝并非主使,也是汝私心作祟,心思不在如何防范建虏入侵,只在对付毛帅上面。再说汝与建贼媾和后,汝国贸易所得大明货物,转手就贩运给建贼,这汝也能抵赖么?”
李倧吃吃艾艾道:“这个……”
朱由检挥手道:
“汝别抵赖了,汝国金尚宪在奏疏中说‘天朝若闻我国用中国物货以与虏互市,必大怒而斥之’。金尚宪明白之理,汝却不明,何其愚也?”
李倧心中暗恨,看来是金尚宪给大明天子告密。
他却不知这真不是金尚宪告诉朱由检的。
李倧低着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朱由检提高声调道:
“若是汝国能感恩自强,朕又何必监护汝国?只是以汝国如今之情形,若再不监护汝国,只怕汝国早晚便要为虎作伥,与建虏合力来害大明了。”
李倧想要张嘴否认,却觉声音嘶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朱由检也不理会他,继续往下说:
“为今之计,监护鲜国,势在必行。汝以后也不必再留在王京,可到江华岛休养。等灭了建虏,汝再回王京不晚。”
李倧身子发抖。江华岛是他软禁李珲的地方。
天子这么说,无异于把他和李珲放在一个地方,只怕距离废黜他只有一步之遥。
只是如今他也不敢说什么反对意见。
莫说鲜国上下不会跟着他去反对大明,就是有人愿意跟着他,但眼下就在皮岛,在毛文龙的势力中心,他又怎么可能反抗。
朱由检似乎看出了李倧的担心,微微一笑道:
“放心,只要汝愿意配合监护,朕还不会废了你。但若是汝还有异动,那就不一定了。”
李倧连忙战战兢兢,跪下叩头道:“臣忠心不二,怎敢违抗天子之命。”
朱由检点点头,看了看李倧身后那些鲜国官员。
那些官员会意,也连忙跪下喊道:“小邦陪臣皆愿受天朝监护。”
朱由检见时机已到了,便对身边的张渊示意。
张渊会意,连忙把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展开,宣读起来。
大意是从今日起,鲜国正式被大明监护,由左副都御史姜曰广出任鲜国监护一职,驻扎王京。
任命金尚宪为领议政,沈光世为左议政,洪翼汉为右议政。
以郑凤寿为备边司都提调,并暂时接管整顿禁军。
各曹判书和其他官员暂且留任,等姜曰广正式履职后,再商议如何调整。
和后金接壤的平安道由毛帅东江镇接管,咸镜道设立咸镜镇,由刘兴祚任咸镜镇总兵,并掌管咸镜地方事务。
国王李倧暂移往江华岛居住。
已在江华岛的前国王李珲,私通建虏,坑害天朝军队,罪恶深重,当押往大明京城,受三法司会审,判明罪状,再加处置。
圣旨宣读完毕。
朱由检向跪在下面的鲜国君臣,问道:
“汝等可有异议?”
国王李倧拜伏在地,颤声道:
“天朝于小邦有存亡续绝之恩。壬辰倭难,君臣播越,宗社为墟。乃蒙神宗皇帝发天下之兵,倾府库之财拯救而奠安之。小邦之于天朝,若子之事父。天子之旨,若小邦不尊奉,则小邦为忘恩逆子矣,狗彘不食其余而神明殛之。”
朱由检见他说这一大串文绉绉的话,意思无非是遵从圣旨,有些不耐烦:
“既如此,汝等接旨就是。”
李倧连忙道:“臣接旨。”
李倧身后的鲜国官员,也一齐高喊:“小邦陪臣接旨。”
朱由检说道:“平身。”
李倧和众鲜官这才站立起来。
朱由检正要让毛文龙安排军官,准备船只,把李倧送到江华岛去。
李倧却弯腰,脸上堆笑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
朱由检皱眉道:“何事?”
李倧道:“陛下登极一年,夙兴夜寐,操劳国事,后宫未充。臣闻天子亲降玉趾于小邦,实小邦两百余年未有之盛事,特选两名……”
李倧还没说完,朱由检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皱眉道:
“汝带来的两名女子就给姜监护吧,汝当朕是好色昏君不成,来此索你国中美女?若不是念汝方才还算恭谨,这等辱朕,便可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