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走进去后,这男子也知道是大官来了,嘴里嚷叫起来。
可惜都是倭语,不知道他在嚷些什么?
钱谦益面色一沉,说道:
“这倭人说的话听不懂,留着也是无用,把他砍了吧。”
吴瑛一愣,正要说话。
方岳贡和汪汝淳却都明白钱谦益的用意。
果然,那年轻汉子却突然大叫:
“大人饶命,不要砍了小的。”
钱谦益微微一笑:
“原来你会说华言?”
那汉子连连点头:
“小的会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钱谦益问道。
“小人叫石田介。”
“哦,这么说你是中国人,姓石?”钱谦益道。
“小人是日本人,这石田是日本的姓。”石田介说道
“你在南京可是行刺了一个大官?”钱谦益继续问。
石田介犹豫起来。
钱谦益冷笑道:
“你要是不说实话,那就要吃苦头了。那陈海娥已经把你供了出来,不然我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你要抵赖是没有用的,只会受尽酷刑,最后还是得说。”
石田介似乎想到酷刑的残酷可怕,身子抖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能说。
他觉得要是招认了,只怕就必定要死。不招供,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钱谦益似乎看出他的担忧。
缓缓说道:
“你在南京刺杀的那个大官,只是受了伤,也没死。”
石田介啊了一声,神色似乎放松了些。
钱谦益见他这神情,便知道这倭人的心理防线并不是很强,于是继续道:
“本官要你供认,不过是把你的供词和陈海娥的供词再对照一下。”
石田介脸上的神情显示出他对钱谦益的话已经信了五六分。
钱谦益趁热打铁:
“你要是如实说,本抚见你是老实的,你未必死。”
石田介眼睛一亮,说道:
“当真?”
钱谦益道:
“自然当真!你要不说,那就是死不悔改,那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石田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内心在犹豫挣扎中。
方岳贡喝道:
“倭寇当年作恶多端,后来我大明又在鲜国教训你倭国。你这等倭人,钱抚台就是把你立刻杀了,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汪汝淳则道:
“这等倭盗,看其情形,也必定和这庵里的假尼有奸情,先将其阉了,再牵到街头示众,那时候再决定杀不杀他。”
钱谦益微微颔首,似乎觉得汪汝淳的提议不错,一挥手便要手下标兵去脱这石田介的裤子,似乎要当众行刑。
石田介忽然崩溃,大喊道:
“小的如实说就是了。小的确实是去南京行刺的,那是陈宗裕、陈海娥指使的,小人收了些钱财。”
钱谦益问道:
“你可是埋伏在户部衙门附近行刺?”
石田介点头道:“是。”
钱谦益追问:
“那行刺的可是户部尚书郑三俊?”
石田介道:
“小的也不知是谁,只记得陈宗裕吩咐,对衣服上绣着孔雀图样的人用鸟铳射击就是。也不用一定打死,打伤就可以。”
钱谦益点头,这就和他走之前,郑三俊遇刺案件,完全能对上了。
只要把这石田押到南京,再加上这吴瑛、彭雯、李宾的证词,这吴昌时就再难抵赖。
只要把吴昌时打掉,那吴昌时组织的一连串阴谋也都可以连根拔除。
这样一来抵制皇帝战时新政的江南士子的气焰会被打击下去。
看来,自己从南京走出,去昆山再到松江调查,这步棋是走对了。
他脸上露出微笑。
随即钱谦益下令把石田介押回松江府衙。
方岳贡也令手下得力吏员彻底搜查这海月庵地下密室和密道,把所有物品登记造册,封查入库。
同时派衙役立刻去抄查陈家。
过了整整一天。
松江知府衙门大堂上,彭雯、李宾、吴瑛、吴佑贤、石田介、老尼一干人犯齐齐跪在下面。
彭雯和李宾的生员资格已经被革除。
他们面前都放着各自招认的供书,签字画押。
方岳贡也把连夜查抄尼庵和陈宗裕家,获得的赃物财产清单奉上。
钱谦益看着清单,也倒吸一口冷气。
除了陈家密室里藏的金银珠宝、古董珍玩之外,光是陈家后来挣得的资产折合成银钱也有八十三万两之多。
密室里所收藏的财宝,估计也可折合四十万两白银。
钱谦益决定把这总共一百二十多万两的财富,其中一百万正好拿来在松江试点开始官办钱庄。
二十万两里十万两用于松江府的课税司和宣化司活动经费。
剩下十万两则用来赈济松江府本地的雇工和贫民。
对外则宣称是是朝廷征税分成给当地下层百姓。
汪汝淳则建议方岳贡,以后要多注意把松江的织布工,雇农拉到官府这一边。
把一些工场场主,各种商行压榨雇工之事,为富不仁之事,宣扬一下。
对缙绅豪门在乡间仗势欺人之事,也可以抓几个典型整治一下。
激发起被缙绅豪门欺凌的乡民们的愤慨之心。
然后说朝廷多征税,除了用于抵御外侵,也能用于改善贫民生活。
这样人数更多的下层百姓,是能支持战时新政多征税收,乃至调用富人资产的。
至少一些人再起来煽动抵制朝廷征税时,人数更多的贫民不会参与其中闹事,甚者可以反过来帮助官府。
还有松江府的宣化司除了使用那些不得志的贫寒童生和生员之外,也可以多用一些走街窜巷的民间说唱艺人。
方岳贡觉得汪汝淳所提建议非常有道理,当即雷厉风行制定具体执行条例,颁布实施下去。
钱谦益和汪汝淳这两天和方岳贡打交道下来,也觉得方岳贡是一个相当能干的官员,不仅能干而且清廉,在松江府本地的口碑相当好。
方岳贡管理手下官吏,也相当有办法。
许多事情吩咐下去,都能很高效地处理好。
钱谦益叹道,这松江府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全国落实战时新政的楷模,不仅能给朝廷提供最多的物资和银钱,而且当地百姓官绅也都心悦诚服。
最关键的是方岳贡确实是一个做实事的人,对派系乱斗不感兴趣。
钱谦益决定回京以后,一定要向皇帝好好推荐一下这方岳贡。
他嘱咐方岳贡除了一应战时新政,继续落实之外。
还有官办钱庄也一定要办好。
官办钱庄不仅可以借款放贷,也可以吸收百姓和富商的存银。
松江田赋算是全国最重的,但其实就经济水平而言,松江完全能承担的起。
在征缴已定的田赋之外,松江田主额外向国家交纳粮食,便可换取相应银票,凭票可以在钱庄取银。
方岳贡一一答应。
在松江府留了两天之后,钱谦益便启程回南京去了。
因为押着一干人犯,急着回去办案,又怕在南京的吴昌时得到消息,逃窜他处,所以钱谦益便下令加快速度。那些犯人也都由士兵看押着骑在马上。
用四天时间,到二月二十二日便已经回到南京城内。
那日郑三俊被刺后,钱谦益离开南京,并没有和城内的高官打招呼,算是不辞而别。
城内纷纷扬扬传说,都说是钱谦益一听刺杀案发生,吓得屁滚尿流,连夜遁逃出南京城。
一时之间,钱谦益成为南京城内的笑柄。
都说怯弱至此,居然还被皇帝命为巡抚,来整顿江南。
这钱谦益居然曾经还被传为东林党魁。
这钱谦益不仅是皇帝之羞,也是东林之羞。
就是东林派系的官员,提到钱谦益,也都惋叹,这钱谦益过去有些虚名,内中却是一副媚骨怂胆。
如此之人,依附东林也不过是投机取巧,逢迎时潮罢了。
如今看来,只怕和那阮大铖倒是更相近一些。
这等人,如何能算东林人物?
这些议论和传言,虽然有部分是自发的。
一些尖刻文人,原本就喜欢如此臧否人物。
不过主要还是有人故意传播。
这背后的人自然还是吴昌时。
他在钱谦益来南京时,便已嗅觉敏锐,感觉钱谦益此行,多半和他们不是同心。
郑三俊被刺,钱谦益连夜消失。
他自然更是不会错过这个把钱谦益弄臭的机会。
就是黄宗羲、魏学濂这两个原先和钱谦益交情不错的少年士子,此时也觉得钱谦益若此做法,大失体面。
又觉得钱谦益滑头滑脑,原本指望他既已被世人公认为东林中人,用东林正气能带着他,不至于走得太偏。
如今看来只怕是太乐观了。
这钱谦益却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杨廷枢、吴应箕这些人倒还算厚道,觉得钱谦益紧急离开,或者另有缘故,未必就是怯弱胆小。
在事情未完全弄清楚之前,没必要就先把钱谦益丑化成如此不堪。
至少应该等钱谦益回来,问问清楚。
吴昌时表面上也同意,不过舆论已经传播开来,这却是两三个人的异议也无法扭转的。
所以钱谦益再回南京城,城内官员闻讯前来迎接时,这些官员看向钱谦益的眼神难免都带着几分鄙夷不屑。
钱谦益对此种情况,倒也预料到了几分。
他也面色平静,似乎浑不在意。
似乎对官员们的鄙夷表情完全没有观察到。
汪汝淳看着,倒对钱谦益的涵养功夫有几分佩服。
钱谦益急着见到王世德。
下面最先要做的事情,便是让王世德控制住南京城的军力,在城内戒严,防止吴昌时等人狗急跳墙,再有意外发生。
然后再派士兵控制住吴昌时一干人等。
不过他在迎接的官员中并未看见王世德。
心中不由增添了几分担心。
随即向在场的南京刑部左侍郎陆彦章询问。
陆彦章皱眉道:
“牧斋不辞而别后的第二天,那王世德就回京城了。”
“什么?王世德回京城了?”钱谦益愕然。
这就太不像话了。
他安排王世德在南京,是由监控局势的重要作用的,怎么能说回就回?
难道京城了出什么意外,非要王世德也回去不成?
陆彦章见钱谦益的表情,似乎觉得刚才卖的关子效果不错,让钱谦益原本平静的表情,总算有了点变化,才捻着胡子缓缓道:
“是圣上派锦衣卫掌印左都督阎应元来南京了,他一来,王世德就回去了。”
阎应元本来的职衔是锦衣卫掌印指挥使,在大朝会之后,很快崇祯就升他为左都督了。
指挥使只不过是正三品的官,而左都督则是正一品的官。
“原来如此!”钱谦益松了一口气。
对阎应元,他自然是知道的。
皇帝看来还真是重视江南,特地把锦衣卫最高首脑阎应元都派来了。
阎应元既然来了,那对下面的事情就更不必担心了
“那阎都督何在?”钱谦益急切问道。
“就在南京锦衣卫衙门里。”陆彦章见钱谦益一回来就急着找锦衣卫,对这钱牧斋的鄙视更增添了几分。
他已经有些后悔来迎接钱谦益回南京了。
本来他是想问问钱谦益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否真的如传言说的那样胆小如鼠,一听有刺杀案,就连夜逃走,连个告辞都来不及说。
现在看钱谦益急着找锦衣卫的情形,他觉得再问也是多余了。
这钱牧斋看来当真是如此不堪的人物。
他也不愿意再多话,说完上面这句,也不抱拳作揖,一拂袖,转身就走了。
似乎在多停留片刻,也脏了自己的人品。
钱谦益看他这样子,苦笑了一下。
他也了解这些人的性情,知道没办法和这些迂人多计较。
这时南京兵部侍郎傅振商走过来,笑着拱手道:
“这陆老先生的脾气,一向如此介特,钱牧斋不必和他一般见识。”
钱谦益也连忙道:
“好说,好说。”
傅振商随即皱眉道:
“钱牧斋一回南京,便要找锦衣卫,却是何事?牧斋也知道,这锦衣卫在江南的名声一向是不怎么样?钱牧斋既然到江南巡抚,和锦衣卫太过亲密,只怕要招来士人更多反感。也不能全怪这陆老先生如此使气。更何况这阎都督……”
说到这里他眉头皱得更紧,还叹了一口气。
钱谦益心中一动,问道:
“阎都督怎么了?”
傅振商摇头道:
“这阎都督却是一个好色之徒,一来南京,其他的事情没干,就先和那奸贼阮大铖的女儿打的火热。元岳公被刺,明摆着就是阉党余孽行凶,妄图搅乱南京。城内义民,愤怒再难遏制,就在牧斋跑后的第三天,义民又包围阮府声讨。结果那阮大铖的女儿这回知道重演故伎也挡不住义民愤怒。却提前溜到这阎都督住处……”
他一边说,一边啧啧摇头,对这阎都督包庇阮贼女儿的行径显然相当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