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路似买好了朱砂、符纸,三人从酒楼里出来已经是一炷香功夫后了。
路似不太放心,亲自护送韦娇娘与顾燕飞回了各自的府邸。
“姑娘,您可回来了!”
被顾燕飞打发回府报信的卷碧站在角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一会儿了,见顾燕飞回来了,就猜到她和韦娇娘没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
卷碧暗暗地松了口气,忙迎了上来,笑着禀道:“姑娘,宫里的贺公公来了。”
“人还在外院大厅,大姑娘正招呼着呢,姑娘要过你去看看吗?”
“好,看看去。”顾燕飞随手把马的缰绳交给了一个门房婆子,带着卷碧一起往外院大厅去了。
卷碧提着灯笼一边走,一边说道:“奴婢听随行宫婢的口风,贺公公好像是为了天和园百花宴的事来的。”
卷碧没打听错,贺公公一见顾燕飞的面,就殷勤地亲自递上了两张大红洒金帖子,拱了拱手道:
“顾二姑娘,咱家是奉皇上之命请姑娘国庆那日去天和园赴宴的。”
贺公公说话客客气气的。
早在顾燕飞第一次进宫,皇帝特意命他去招待,贺公公就知道这位顾二姑娘怕会是未来的大皇子妃了。
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因此,哪怕是顾云真委婉地说顾燕飞今晚不知何时会回来,他也耐着性子等了足足两盏茶功夫。
这不,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没白等。
贺公公脸上的笑意更浓,又道:“皇上听说姑娘府上还有一位大姑娘,也请大姑娘也一起去。”
他满含笑意的目光看了看顾云真,对这位顾大姑娘印象也不错,暗道:这位顾大姑娘待人接物十分妥帖,身为未来大皇子妃的长姐,如今又在皇帝心中留了名,将来前程也不至于太差。
顾云真有些意外,赶紧从上首的太师椅上起身,福了一礼:“臣女谢恩。”
“劳公公替我们姊妹给皇上谢恩。”
说话间,顾云真示意管事嬷嬷悄悄地给贺公公塞了一个红封。
差事办完了,贺公公也就干脆地告辞了,顾云真又吩咐管事嬷嬷把人送了出去。
望着前方笼在灯光中的贺公公一行人,顾云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叹道:“二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方才她看似镇定,其实心里慌得快找不到北了,怎么也没想到宫里会突然起来人,可她又觉得不能给二妹妹丢人,所以强撑着。
顾云真挽着顾燕飞的胳膊往内院方向走,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幸好,我提前让人做了新衣裳,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二妹妹回来好几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去这么隆重的场合。
相比之下,上次宫里的鹣鲽宴不过是三四十人参加的小宴罢了,国庆那日天和园的百花宴至少会有数百人去,连那些勋贵朝臣、皇室宗亲也会同往。
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帮二妹妹打扮打扮才行,绝对不能在京城贵女前弱了气势!
顾云真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又问起了路芩的事:“二妹妹,阿芩她……”她怎么样了?
顾燕飞便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也包括她们在西城门附近遇上路似的事。
“……”顾云真的表情有些复杂,微微叹了口气,“为什么路二夫人就是不信呢?哪怕是宁可信其有,去查查也好啊。”
只要男方对这门亲事有诚意,哪怕是定亲晚上几日,也等得的。
“……”顾燕飞抿唇不语。
人人都有私心,路二夫人肯定也有。
夜里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两人的秀发,衣裙飞扬,周围静谧异常。
迎着夜风又往前走了一会儿,顾云真又问道:“那你明天去不去常安伯府?”
“不去。”顾燕飞摇了摇头。
若是路似把事情办妥了,自己去不去都无妨。
若是路似办不妥,就再说吧。
路似不会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妥吧?那还是别当人哥哥了!
夜晚的府邸显得有些冷清,人少了,各处挂的灯笼也就点得少了,府中尤为昏暗。
习习夜风中,那些树木在阴暗处随风摇曳,影影绰绰,让人觉得黑暗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顾云真下意识地挽住了顾燕飞的胳膊,自打那夜在小花园听到婴儿啼哭声后,她心里就毛毛的,开始不敢随便在夜晚到处走动。
“哇……哇……”
一阵婴孩凄厉的啼哭声隐隐约约地随着夜风传来,夹在那簌簌的风拂树叶声中。
顾云真的身子仿佛被冻结似的,一下子就僵住了,蓦地驻足。
风吹乱了她的刘海与鬓角的碎发,调皮地挠着她的面颊。
“二妹妹,你……你……”顾云真咽了咽口水,胆战心惊地问顾燕飞,“刚刚有没有听到……”
她再侧耳一听,黑暗中一片寂静,什么也没听到,刚刚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顾云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在这寂静的夜晚尤为清晰。
“我过去看看。”顾燕飞指了指小花园的方向,笑得云淡风轻。
“等等!”顾云真一把抓住了顾燕飞的手,急切地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她生怕顾燕飞把她给抛下了。
丫鬟手里的灯笼被阵阵夜风吹得来回摇摆着,灯笼中的烛火也随风摇曳,桔黄色的灯火时明时暗,有种阴森森的诡异感。
顾燕飞回握住顾云真冰凉的小手,迎上她惊魂未定的眼眸,笑道:“好,我们一起去!”
两个姑娘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往小花园方向走去,顾云真落后了一步,一边走,一边紧张地看着左右,温婉的小脸有些苍白。
“喵嗷!”一只黑猫突然从竹林里飞似的蹿了出来,凶狠地回头朝她们看了一眼,威吓地直哈气,从脊背到尾巴都炸毛了。
一双琥珀似的黄色猫眼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是野猫!”拿灯笼的小丫鬟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膛。
黑猫哈完气后,轻盈地跳上了花园的围墙,眨眼间就不见踪影了。
顾云真呆呆地看着猫离开的方向,许久,才慢慢地眨了眨眼。
“是猫。”她转头对顾燕飞说,莞尔一笑,“刚刚也是猫儿的叫声吧?”
母亲说得没错,的确是猫,是她想多了,把猫叫声错认成了婴啼声。
“……”顾燕飞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挽着顾云真的胳膊,继续往前走去。
后方的竹林在夜风中婆娑起舞,沙沙声此起彼伏,似有人在低语般,夜渐渐地深了。
远处传来了一更天的梆子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极具穿透力。
这一夜,对很多人来说,都很漫长,很漫长。
路家是,华家也是。
“王老大夫,犬子怎么样?”华大夫人面露焦色地询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
王老大夫捋着胡须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低低的叹息声犹如雷鸣般回响在华大夫人的耳畔。
华大夫人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颤动着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声音有些沙哑,“不是说还可以熬上一个多月的吗?怎么会这么快……”
她的眼圈通红,哽咽了。
“老夫也不知。”王老大夫皱着眉头道,“大公子这几年每况愈下,最近的病情本来还算稳……”
“哎,只能说,大公子病弱多年,体内早就千疮百孔,犹如被白蚁蛀空的树干……怕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老夫已经尽了力,他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华大夫人身子一震,往后退了两步,踉跄地坐在了后方的一把椅子上,脸色惨白惨白。
旁边的嬷嬷担忧地看着华大夫人,安慰地轻抚着她的背。
好一会儿,华大夫人才稳住了心神,声音更沙哑了:“王老大夫,能不能再多拖一天……一天就行了?”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看起来就苍老了好几岁。
王老大夫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让华大公子再多拖上一天,可想着华大夫人一片慈母心,而且华家这孩子毕竟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心头终究不舍。
他又捋了捋山羊胡,沉声道:“准备一支两百年以上的人参,熬得浓浓的,给他灌下去,应该能再撑上一天。”
说话间,一个着太师青直裰的中年男子以及另一个十七八岁穿了件宝蓝色直裰的青年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王老大夫拱手行礼,刚打算告辞,却被华大夫人急忙打断了:“王老大夫,劳你在府中多留一天吧……我实在放心不下犬子。”
王老大夫想着也就是多留一天的事,就应了。
“蔡嬷嬷,你带王老大夫下去休息。”华大夫人吩咐道,又令一个丫鬟赶紧去取人参熬汤。
王老大夫走后,屋里就只剩下三个华家人了。
周围安静了片刻,确定外面的脚步声走远,华大夫人才对着父子俩道:“来得及,明天就去路家下聘。”
“好。”华大老爷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太好了。”
华大夫人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又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等成了亲,熙哥儿在九泉之下也不至于孤苦一人。”
“你且宽心,路家三姑娘与熙哥儿八字相合,合该是他的媳妇,熙哥儿借了她的福气,下辈子定会康健顺利,一世平安的。”华大老爷柔声安抚着妻子。
“是啊,娘。”华二公子华照轻轻地抚了抚母亲的背,俊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狠厉,“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去路家下聘呢,您别哭坏了身子。”
华照无声地与华大老爷交换了一个眼神,父子俩的眼眸中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这桩阴亲一旦成了,不但旺华熙,而且还旺他华家三代昌盛。
这桩亲事绝对不能出一点岔子!
华大夫人勉强笑了笑,疲惫地提醒道:“照哥儿,你明天去下聘时,注意一些……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昨天下小定时,路家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幸好姑奶奶帮着说和、周旋,亲事总算是定下了。”
“等明天下了聘,一切就都好了。”华大老爷捋着胡须道,“我们家也没亏待路家。”
“嗯。”华大夫人点了点头,眼圈更红了。
他们家也是厚道了,哪怕路芩死了,也会把人娶进门的,让她当嫡妻元配,入他们路家的祖坟、祠堂,享子孙香火,也没亏待了路芩。
而且,路家那边也得了好,神机营百户的空缺可是费了他们家不少力气。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焦急的女声忽然自门帘外传来,紧接着,门帘被人打起,丫鬟匆匆地跑了进来,花容失色地禀道:“大老爷,大夫人,大少爷他……他烧得更厉害了,不仅四肢抽搐,眼睛还……还流血!”
听到这里,华大老爷夫妇再也坐不下去了,霍地起了身,匆匆地穿过门帘,进了内室。
这一夜的华家灯火彻夜通明,直到黎明的鸡鸣声响起,灯依然没有熄灭。
微弱的灯火轻轻地笼在榻上的青年公子身上,那青年脸色蜡黄,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双眸紧闭,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丫鬟艰难地给昏迷不醒的华熙灌了一碗参汤,病弱的青年气弱游丝,皮肤暗沉,周身散发着一种濒死的气息。
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华大夫人握着长子枯瘦如柴的手,柔声道:“熙哥儿,你再多撑一会儿,就快了。娘不会让你孤独一人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姑母也来了,今天我和你弟弟就代你去下聘。”
她的声音沙哑无力,早已红肿不堪的眼眶又浮现了泪光,眼神异常的明亮。
华大夫人给长子掖了掖被角,又去梳洗了一番,等到了算好的吉时,就从吹吹打打地从华府出发了。
足足六十四抬沉甸甸的聘礼一路上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热热闹闹。
等华家下聘礼的车队抵达京城的常安伯府时,还不到正午。
这是伯府的大喜事,自是开了正门相迎。
府内各处都挂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喜气洋洋。
路二老爷、路二夫人以及路似三人在外院正厅招待华家人。
路二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眼窝处的阴影更深,歉然地对华家人道:“失礼了,芩姐儿还病着,不能出来待客。”
夜里女儿的病情忽然恶化,烧得更厉害了,四肢抽搐,甚至于还两眼流血,把路二夫人吓得不轻。
半夜,她又特意请了回春堂的大夫上门,可大夫说,路芩只是风寒,其它症状应该是高烧导致,让她们用烈酒给路芩擦拭身体降温。
然而,折腾了一夜,女儿的烧一点没退,路二夫人彻夜未眠,一直守在女儿的榻边。
“不妨事的。”华大夫人露出体谅的微笑,温和地说道,“听闻芩姐儿病了,我这趟特意带了支三百年的老参来。”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随行的管事嬷嬷就把一个红漆木匣子端了过来,呈给了路而夫人。
华大夫人安慰道:“亲家莫急,这种天气是容易着凉,令嫒年纪轻,底子好,再养上三五天自然就好了。”
对方这番话听得路二夫人心里熨帖极了。
尤其这三百年的老参可遇而不求,华家人竟然舍得送出来,也真是有心了。
本来路二夫人隐约也觉得女儿这次病的时机实在是太凑巧,因为顾燕飞说的那些话,心里多少有些不安,现在见华大夫人如此这般,那种怀疑与不安自然也就淡去了。
华二公子华照体贴地说道:“路二夫人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两家都不是外人。”
路二夫人不由望向了坐于华大夫人身边的红衣青年。
青年今日穿了一身喜庆的大红直裰,相貌俊雅斯文,唇角含着一抹浅笑,形容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亦或者不快。
路二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觉得女婿真是哪哪都好,笑容深了三分,“是是是,你我两家以后就不是外人了。”
双方又寒暄了几句后,华大夫人就令管事嬷嬷奉上了婚书与礼书。
入手的礼书厚厚一叠,路二夫人拿在手里粗粗地浏览了一下,对华家更满意了。
聘礼的丰厚代表着男方对女方的看重,她们路家也不是贪图男方聘礼的人家,聘礼都会放在女方的嫁妆里再还回华家去。
路二夫人收下了礼书,正要打开婚书,就听旁边端坐良久的路似突然就站起身来,把这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路似径直地走到了华照跟前,开口道:“这是未来妹夫吧?”
他站着,华照坐着。
路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圈椅上的华照。
路二夫人不由攥紧了手里的那本大红婚书,儿子这句话明显带着点没事找事的味道。这不是他妹婿,还会是谁?!
想到昨天儿子因为顾燕飞的挑唆跑来质问自己,路二夫人的眼神沉了几分。
“正是。”华照对着路似落落大方地微笑颔首,又拱了拱手与他见礼,“舅兄,”
“真的?”路似挑了下剑眉,玩味的语气中透着点嘲讽,锐利的目光直击向华照,似乎要穿透他虚伪的外表。
“那还有假?!”华照眉头轻蹙,不快地微微拔高了音量,心里慌了一下,但外表还是维持着镇定,告诉自己:他与长兄长得一模一样,别人不可能看得出来的。
华照的眼底深处藏着一抹阴鸷之色:这路家人实在可恨。明明婚事是他们自己答应的,如今都木已成舟,现在却又想反悔,莫不是还想求更多的好处?!
路二夫人眉睫跳了跳,生怕儿子说出不该说的话,笑着出声缓和气氛:“似哥儿,你忘了吗?上回你在白云寺也是见过华熙的。”
她一边说,一边给儿子使眼色,让他别再胡闹。
后面还得靠华家给他谋那个神机营百户的差事呢,而且华家是未来的亲家,他妹妹马上就要嫁到华家去,他得罪了华家,不是让他妹妹将来难做吗?!
路似撇了撇嘴,倒也没再追着华照不放,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了华照:“妹婿,这个给你,这是我妹妹亲手做的。”
这是一个葫芦形的紫色荷包,荷包上绣着鸳鸯戏荷。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尤其是路二夫人,暗自庆幸儿子总算想明白了,没再跟着顾燕飞、韦娇娘她们胡闹。
路似笑容可掬地把荷包又往华照的方向递了一点。
华照盯着路似看了片刻,抬手接过了那个荷包,笑道:“劳舅兄替我谢过阿芩。”
他心里有些狐疑,有些不安,但见路似笑容亲切,暂时按下了心里的千头万绪。
他把玩着荷包,有口没心地赞了一句:“阿芩的绣工真是精细。”
“哪里哪里。”见华照收下了荷包,路二夫人如释重负,谦虚道,“她的女红也就是凑活,她要是能学到她大舅母五分,我就谢天谢地了。”
舅夫人华氏被逗乐,笑着又说了一番喜庆话。
华大夫人与华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华氏就笑容满面地对路二夫人说道:“大姑奶奶,吉时已到,赶紧先签婚书吧。我可还等着大姑奶奶的谢媒礼呢。”
华氏三言两语把气氛炒得热络了起来。
很快就有婆子抬来了一张大案,一式两份的大红婚书平摊于案上,现在就只差女方的长辈签下名字,这份婚书就正式生效。
路二老爷走到案前,仔细地看了一遍婚书后,就提起狼毫笔沾了沾墨。
忽然,婚书的上方多了一颗人头。
路似俯身盯着婚书,问道:“妹夫,你是叫华熙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路似似笑非笑的目光朝华照射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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