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李云嫆将方才的情形都收入了眼内,羞窘、尴尬之后,很快冷静了下来,万千情绪尽数敛在眸底,闪着了然的光芒。
对于李家人的表现,她并不意外,不过是“欺善怕恶,趋炎附势”这八个字可以概括的。
李云嫆不曾停步,不紧不慢地走向了顾燕飞,直走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两人相对而立。
顾燕飞直直地盯着李云嫆,天生微翘的唇角似在笑,似在讽。
李云嫆身姿优雅地垂手而立,两边耳垂上戴的杏叶形赤金耳坠摇曳地垂在雪腮边,摇晃生辉。
她只以为顾燕飞是为了看她此刻有多么落魄,却不知顾燕飞其实是在观察她身上的气运。
李云嫆的周身萦绕着一片浓郁的黑气,翻滚沸腾,连她衣衫的颜色几乎都覆盖了,周围的空气显得有些扭曲。
那黑气中隐隐夹杂着一点点零星的金色,如夜空中的点点星辰时隐时现,仿佛随时都会被暗夜所吞噬。
自打重生后,顾燕飞总是在避免和李云嫆有正面冲突,因为这就和直接对抗天道没什么区别。
她又不傻。
但是,她知道,天道从不会无条件地永远偏坦任何一方。
只要让天道对气运之子失望,就够了。
这是从前师尊告诉的。
顾燕飞这一次将李云嫆的身世揭开,不仅仅是为了化解自己的心魔,也同时是她对李云嫆的一次回击。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李云嫆都很骄傲,总是说出身并不代表一切,说英雄不问出处,可是她嘴里这么说,却又从来没有抛下过“顾”这个姓。
顾燕飞也想看看李云嫆是否真的不在意。
答案显而易见。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李云嫆周身的黑色气运,想起前天的异象,唇角向上挑了挑,淡淡道:“不错。”
什么不错?李云嫆被顾燕飞说得一头雾水。
微微一愣后,李云嫆的樱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燕飞。顾燕飞是在嘲讽自己吗?!
李云嫆在心中嗤笑,可面上不露声色,反而优雅地含笑道:“没想到你会来。”
她的笑容亲和,似乎她们之间没有一点龃龉。
“不是你请我来的吗?”顾燕飞没兴趣跟李云嫆做无谓的表面功夫,把话挑明,“我来给你添妆,不是吗?”
“是啊。”李云嫆勉强一笑,悄悄地掐了掐掌心,若无其事地颔首道,“里边请。”
她伸手作请状。
但顾燕飞没有动,抬手对着卷碧使了个手势,道:“不麻烦了,我是来给你添妆的,添了妆就该走了。”
与此同时,卷碧捧着一个红漆木匣子递给了夏莲。
“顾燕飞,不进去坐坐吗?”李云嫆深深地看着她,“你不想看看我现在住的地方吗?”
她的神情与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
这时,李招娣吃痛的惨叫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李豪一口狠狠地咬在李招娣的手腕上,李招娣只能放开了他,面露痛楚之色地捂着手腕上的伤口。
李豪昂着脖子,气急败坏地对着李大娘告状:“祖母,大姐欺负我!”
“你个赔钱货!!”李大娘怒上心头,想也不想地抬手,一巴掌狠狠地招呼在李招娣的脸上。
“啪!”
这一下掌掴声响亮至极。
“……”李招娣捂着红肿的脸,抽噎地跑了,而李豪则躲在李大娘的身后得意地扮鬼脸。
一家人简直是鸡飞狗跳。
这种类似的场景在过去这两天内,李云嫆已经见过不止一次了,从一开始的羞愤、难堪,到现在,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
甚至于,自嘲地心想:顾燕飞不就是想看自己难堪吗,那自己就如她所愿地让她看!
李云嫆没有去管李豪他们,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顾燕飞,下一刻,就见顾燕飞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好啊。”
果然。李云嫆心里叹道。
由李云嫆领路,两人往她的屋子方向走去。
后方,李大娘还在指桑骂槐地说个不停:“也不知道我老李家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两个赔钱货,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当姐姐的也不知道让着弟弟点。”
“养着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贱蹄子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就是浪费口粮!”
李大娘看似在骂李招娣与李云嫆这对姐妹,其实连顾燕飞也一并骂了进去。
顾燕飞连眼角眉稍都不曾动一下,她幼时在李家时,类似的斥责以及比这更难听的辱骂,不知道听过多少遍。
现在也该轮到李云嫆好好受着了。
“……”李云嫆又攥了攥藏在袖中的手,缓缓地走入屋内。
她努力收敛着情绪,只将最深的一抹冷然藏于眸底,“随便坐。”
顾燕飞徐徐地环顾了周围一圈,在靠窗的茶几旁坐了下来。
夏莲赶紧给两人都上了热茶,龙井的茶香袅袅地飘荡在空气中,与屋子里淡淡的熏香味交杂在一起。
房间布置雅致,与外面庭院的粗糙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李云嫆先喝了口茶,眼睫如蝶翅般轻颤了两下,主动示好道:“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却一直没机会好好地坐在一起聊一聊。”
“我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你这里抢走什么。自打你回来,我一退再退……”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还给你了,你该满意了吧?”
她的样子很平静,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淡,但声音里透着一丝隐忍的怨气。
顾燕飞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端着茶盅细品了两口上好的龙井,方缓缓放下,纠正道:“错了,我的本来就是我的,不是你‘还’给我的。”
“真要论起来,是你娘偷给你的,偷走的东西是贼赃,从来不是你的,是物归原主,现在只是本,还没到利息。”
顾燕飞语声清冷,不带有任何的温度,显得咄咄逼人,与平日里慵懒适意的样子全然不同。
就像是一头鹰露出了她的利爪,锐气逼人。
“……”想到素娘,李云嫆的心头如同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般,一阵刺痛,不过脸上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才是顾燕飞的本性吧,平日里她伪装得好似无害的家猫,但本质终究是有凶性的豺狼。
顾燕飞抬手推开了窗户,“吱”的一声,窗外的风也随之吹了进来,夹着李豪声嘶力竭的哇哇大哭声:“祖母,你去跟二丫说,我要这辆马车!”
“祖母,二丫不是一向听你的吗?”
“你去说,你快去说!”
李豪一屁股坐在庭院里的石板地上,一会儿两脚乱蹬,一会儿整个人躺了下去,一会儿又用手连拍地面,就差没在地上打滚了。
李大娘根本拿宝贝孙子没办法,只能好言哄着:“豪哥儿,外头这辆马车不行。”
“你想要马车,祖母改天给你买一辆新的……”
“有你二姐在,一辆马车算什么。”
在李大娘的心里,李云嫆的一切理所当然就是属于孙子的,李云嫆就该照拂弟弟,这番话说得是理直气壮。
“瞧!”顾燕飞指着外面的那对祖孙,低低地笑了笑,语气犀利地说道,“这才是你的。”
“不过……”
她徐徐地指了半圈宅子,“这里的一切不是你的,李家人可没这么富贵,住得起这么好的宅子。”
“李家人,只是家生子。”
“我听说,放了他们奴籍的还是你吧。”
对此,李云嫆无言以对。
去岁,关于真假千金的真相曝光后,她就求了老太太的恩典,放了李家人的奴籍,老太太怜惜她,所以应了。
“瞧,这也是你欠我的。”顾燕飞嗤笑地又道,“或者,你可以把李家人的卖身契还给我?”
“……”李云嫆怎么会可能答应,执茶盅的手一颤,滚烫的茶水从杯口溢出,滚过指缝与手背,而她仿佛毫无所觉,只将晦暗不明的目光死死地钉住顾燕飞。
良久,她方才咬牙道:“十五年前,是素娘救了你的性命!”
素娘与她说过当年的事,扬州战乱,狼烟四起,当时若是素娘心一狠,抛下顾燕飞,顾燕飞早就死了。
“是吗?”顾燕飞问得意味深长,双眸锁住李云嫆的视线,眸光灿灿。
“当然是真的。”李云嫆立即道。
她周身的黑色气运翻涌得更厉害了,似乎渲染到了双瞳中,暗沉的眸子里黑得吓人。
顾燕飞将身子前倾,往茶几对面的李云嫆凑了凑,两人相距只不到一尺,“真的是这样吗?”
一瞬间,李云嫆周身的黑气仿佛沸腾般激烈,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又立刻绷住了。
顾燕飞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清浅。
她用笃定的眼神看着李云嫆,语含深意地徐徐道:“你根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她又退了回去,一手闲适地托着腮,似笑非笑道:“我来猜猜?”
“是不是从前在扬州的时候?”
李云嫆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发白的樱唇强行抿住,连带下巴的线条也绷紧。
她不说话,但顾燕飞根本就不在意她是否承认。
“李云嫆,你忘了我会算吗?”
顾燕飞抬起左手,随意地掐算了两下,漂亮纤长的手指似是拈着一簇光。
李云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被她的动作牵引,呼吸一窒。
她的眼眸如一潭死水般黑沉沉的,想说什么,喉头灼痛得发不出声音。
“你欠我的多了去了。”顾燕飞说着起了身,轻轻一振袖,毫不留恋地往外走去,留下一道清冷的背影。
李云嫆面无表情地呆坐在椅子上。
她没有吩咐夏莲送客,也没有跟上去,就这么看着顾燕飞从屋子里出去,然后又出现在外面的庭院中。
“二……顾二姑娘!”守在庭院里的李大娘看到顾燕飞,就顾不上躺在地上撒泼的李豪了,搓着手道,“您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怎么不留下多坐一会儿?”她笑时,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上排黄牙。
“是啊是啊。”李父也卑躬屈膝地露出夸张的笑容,“以后常来坐啊。”
李家母子俩恭恭敬敬地把顾燕飞主仆送了出去,奉承的好话不绝于口,仿佛从前在淮北的龃龉不存在似的。
李云嫆依然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顾燕飞走出了宅子的大门,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她就这么一直坐着,很久很久没有动弹,如一尊石雕般,任由夹着花瓣的春风吹在她脸上、身上。
片刻后,送走了顾燕飞的夏莲又步履匆匆地回来了,直走到了李云嫆跟前。
李云嫆的眼睫颤了颤,目光依然看着窗外,淡淡地问道:“消息递出去了没?”
“已经递了。”夏莲小心翼翼地禀道。
李云嫆随意地挥了下手,夏莲就默默地往后退去,步履无声。
“咔嚓。”
李云嫆随手自梅瓶里插的几枝海棠折下了一朵花,大红色的海棠花红艳如火。
她将海棠花的花瓣一瓣瓣地撕了下来,有的落在茶几上,有的飘入茶盅中,有的坠于裙摆,几片碾碎的花瓣像血一样染红了她雪白的指尖,那么刺眼。
李云嫆喃喃说道:“当时都已经这样了,都有了各自的人生……将错就错不好吗?”
她的声音轻如呢喃,风一吹,声音就散去了,低得唯有她自己一人能听到。
“哎呦!”屋外又传来了李大娘尖锐的嗓音,扰乱了李云嫆的思绪,“我的小祖宗,你就起来吧。地上凉,再躺下去,小心得风寒。”
“我不起,我不起,我就不起来!”李豪还在那里假哭假嚎,“反正我要马车!”
李父也火大了,扯着嗓门道:“让他躺着!娘,你别惯着他,脾气越来越大了。”
“我倒要看看这臭小子能躺到什么时候!”
“哇,祖母,爹欺负我!”
“……”
院子里的李家人说着说着就又吵了起来,吵得李云嫆的耳朵嗡嗡作响。
李云嫆眸底闪过一抹激烈的阴影,编贝玉齿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低叹道:“这明明该是顾燕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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