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此前,昔凝的内心对于自己入魔之事，怨恨多过感激。

她感激的是，幸亏自己及时入魔,这才有了救下时前辈的能力,保护了他的性命。这点,她至今都不悔！

然而她也怨恨，她怨恨老天的不公，她好不容易刚刚成为单灵根，好不容易筑基成功,好不容易将自己的独木桥走成了阳关道！在这一切向着美好情况发展的时候，她却被迫入了魔,她此生此世，将再也无法成为如时前辈那样的清风朗月的修士！

她怨恨将她逼入此番境地的人！

她憎恨她这一生中所遭遇到的所有不幸以及造成她不幸的人！

所以她在到达江北城的时候，才会鬼使神差的进来，控制不住的想要去孙府将孙小蝶杀掉！

尽管她及时清醒,心情却也是低落惆怅。在客栈听到说书人说的话之后,更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意。

然而却让她看到了这番情景。

看到孙小蝶入魔时的瞬间,昔凝是有快意的,她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于是她想要知道，在孙小蝶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在田府探寻。甚至在看到田琢时,她仍没有走出这样的心境。直到孙小蝶的到来，看到孙小蝶的样子,昔凝才幡然醒悟。

想必孙小蝶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昔凝会在她的身上找到顿悟的契机。这或许是当日她对昔凝起了杀心造成的果,但究竟是怎样,谁又说得清呢？

只知道昔凝此刻再无幸灾乐祸之心,也无心再探查旁人身上发生的苦难。连带着她的心胸也开阔了许多,自然而然，她体内的魔气也稳固了许多。

昔凝快速出了江北城，便御剑朝远处而去。

小小的山村，在昔凝的记忆里占据着极小的一部分，可无论何时来，这里总是有忙碌的身影，唯有此时，没有一丝的人气，蓬乱的杂草似乎想要掩盖住残尸，但它到底还小，只能做到半遮不掩的样子，滑稽又可怜。

村中之人，昔凝对他们的记忆委实不算多，可如今他们却都因她而遭难，无论如何，她都该来为他们收尸。这里再无人烟，昔凝也没有去山中挖掘，只将各家各户的尸体收好，在他们生前居住的院子里挖个坑，然后把他们埋进去。

陆轩手段残暴，村中没有整尸，昔凝仔细寻找，一一将他们归位。至于一些倒在路上的，昔凝也利用法术找到了他们生前的家，如此直到最后，她才来到自己以前的家中。

这里一切都变了模样，房子是新建的，又大又开阔。而她记忆中阴暗逼仄的厨房也早就不见了，昔凝在家中坐了一会儿，这才拿出买的黄纸香烛开始挨家挨户的烧纸钱。一时之间，这个小山村充满了黄纸燃烧的味道。

昔凝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鼻尖萦绕着的是纸张的焦糊味，目光却是看着远方的天空。整片天空阴沉沉的，不消片刻便有三三两两的细小雨点落下，昔凝一动不动，任由着雨水从稀疏到细密，很快雨幕便将这一方天地分割成了无数细小的空间。

昔凝依旧没有动，雨水在她身体周围被魔气抵挡在外，她像是穿上了一层透明的防水衣，坐在这石墩上，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剑，静静的看着远方，忽然，她目光所及之处，在这漫天雨幕之中，有个人撑着油纸伞，不急不缓的朝她走来。

昔凝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移开之后再看，却见那人已经行至她的面前，昔凝抬头看着油纸伞下的人，嘴唇微张，愣了片刻便猛然站起身就要跑。

“昔凝，你要去哪里？”时桉闪身挡在了昔凝的面前。

昔凝哪里敢看他，连忙转身。

“天魔九诀是上古魔修功法，分外深奥。”时桉道，“虽有堂姐翻译，但匆忙之中难免粗糙。昔凝，我来教你吧？”

“……”昔凝的身形微微一顿，她没有想到时前辈居然能够找到她，而且前后不过十余天，难道他的伤已经好了？不，肯定没有好，炼丹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恐怕是因为她不辞而别，时前辈不放心，所以便不顾自己身受重伤，所以才来找她，足足找了她十来天，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昔凝既担忧又自责，然而潜藏在这其中的，居然似乎还有些许开心？意识到自己笑了的昔凝紧握住手中的剑，幸好自己是背对着时前辈，生生压住脸上的笑意，愣是让自己变得面无表情才故作凶狠的说道，“玄熙真君，我知道你是因为季影害我生了心魔，所以才将我带在身边教导，你为我洗灵，给了我新生的机会，你我便两清了！至于我入魔之事，你也不必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我现在感觉很好。你回去吧！”

时桉看着昔凝的背影，她用她最温柔的心，说着自以为最凶狠的话。却不知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凶，甚至还透着祈求的意味。时桉心疼不已，最终只得化为一声轻叹。

这声轻叹传入昔凝的耳中，却让她身体一颤。时前辈从来都没有叹过气，他一定是对自己失望至极。昔凝只觉得分外难过。

沉默蔓延，忽而时桉道：“昔凝，我已经服下九窍紫极丹。”

“真的吗？”昔凝闻言当即抛下难过，连忙转头追问，但立刻又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便立刻停下动作，只微微侧首。

时桉伸手道：“你若不信，自可一探。”

昔凝的余光扫向那只伸过来的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完美无瑕的指尖，接着是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然后才是他略微露出的手腕，分明只是一只手而已，却美得过分，透着莫名的吸引力。

昔凝像是一只被鲜花吸引的小蜜蜂，心中暗道，这是为了检查时前辈的身体，身体却无比诚实，早就伸手且有意无意的划过他的手掌，指尖这才放在手腕上。

时桉垂眸看着昔凝的动作，就在方才，他的掌心被昔凝微凉的指尖轻轻摸了一下，想起他醒来之时，昔凝趴在他身上的样子，眨了眨眼睛任由昔凝认真的握着他的手腕，也没有出声打断。

过了一会儿，昔凝果然回过神，触电般的松开了自己的手，同时也迅速转过身道：“既、咳，既然玄熙真君已经没事了，就更不应该在这里了。”

“昔凝觉得我该去何处？”时桉收回手，面色并无变化，声音也无异常。

昔凝皱了皱眉，单从时前辈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并没有生气，想到他除了那一声轻叹，从始至终都是这个样子，不由得想去看看他的脸，可到底有些心虚，不敢去看，只道：“您，您可以去晋阳。季影他恨担心你。”

“我已经传过音给他了。”时桉道，“昔凝，我将你带在身边，只因我想将你带在身边教导，并非因季影之故。而今日来此，亦是因为我想叫你修魔。”

“……”为什么？昔凝却没有问出口，她不想听到她不想听的话，可她又不敢深想她想听的是什么，于是便只好沉默。

“昔凝，魔修、道修、妖修、鬼修，都为‘修士’。这四者乃是更多，其实都没有差别。”时桉道，“最终都不过是修身、修心、修性，追求心中的大道罢了。”

见昔凝低头沉默不语，时桉又道：“昔凝，若今日是我入魔，你会看我不起，抛下我不管吗？”

昔凝连忙抬头道：“当然不会！时前辈……”话未说完，昔凝便惊讶的看到时前辈居然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这一抹笑意让她瞬间看呆了。

“我心如昔凝之心，并无差别。”时桉轻轻拍了拍昔凝的头，“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合适你修炼的地方。”

昔凝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心如鹿撞，听着心心念念的时前辈的话，哪里还有余力想别的？只傻傻的跟在他的身边，走了一段后才后知后觉的说道：“时前辈，我来撑伞吧？”

“不必。”时桉道，“方才你不是检查过了，我身体无碍。”

昔凝又瞄了一眼时前辈的手腕，“哦”了一声。

“九窍紫极丹堂姐早就带来了。她料你不敢信她，恐怕会亲自试药，担心九窍紫极丹的灵力太强，伤了你，这才选用了紫极丹。”

昔凝微微一愣，不由浅笑道：“果然不愧是时前辈您的亲人。”反倒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时桉侧首见昔凝又低下了头，眉宇之间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她只对自己喜欢的人才这般贴心。”

“嗯？”昔凝略有些疑惑。

“堂姐和雾太爷都很喜欢你。”时桉道。他方才的解释，本是这个意思，可昔凝却没能理解，还陷入了自愧的情绪中，如此，他便只好说得更直白些才是。

果然，昔凝听了脸上的笑意有些忍不住了：“真的吗，时前辈？”

时桉点头，肯定道：“真的。”

一时间，昔凝的笑意再也忍不住，只看着时桉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