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在石板路上驶过,留下一串痕迹。
这里位于城东和城南之间,大多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一场大雨过后,城内但凡地势低一些的地方都有积水,城里百姓都挽起裤脚,光脚在混浊的积水中走来走去。
城门虽已经关闭,但在此之前府城内已经涌入了不少灾民,这些灾民无家可归,大雨来时,只能匆忙找个地方避雨,因为腹中没有一粒粟米,饥饿难耐,在雨停后便又出来沿街乞讨。
大雨前城中百姓生活还算过得去,大雨过后,物价飞涨,自保已然不暇,哪还有多余的东西施舍给难民。
难民三三两两,或是蹲在墙角下拿个破碗乞讨;或是拄着棍,慢慢挪动向行人讨要吃食。
春芽和东生虽是石家的下人,但从干旱饥荒初始到如今,并未饿过一天肚子,又因一直待在石家甚少出门,乍一见灾民的惨状都有些于心不忍。
李仲海一路上已经司空见惯,知道衣食无忧的人一开始面对这种情况,定然会心软,但心软是要不得的,只会害了自己。等到他们见多了,明白一时的施舍并不能救命,心才会硬起来。
正如刘大舅的大孙子刘安,刚和他们一起逃荒时,未见识过人间疾苦,还颇有些天真浪漫,等到后来经历了被灾民打劫、被土匪盯上、被乡亲背叛,现在刘安早收起了自己的慈悲心肠,就算眼前是恶狗食人,他走过去也是看都不看。
用刘安的话说:“我算是想明白了,咱们自己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还有余力去接济其他人。”
李仲海知道,东生和春芽只是在乱世生活的太好了,所以见不得这种惨状,若是他们也开始逃荒,指不定会变成比刘安更心硬的人。
李仲海道:“咱们再加把劲,这条路走到底再拐个弯就是我们租的院子了。”
东生摸了把头上浸出的汗,“李大哥,这板车可真重,你怎么一点也不累?”
李仲海笑笑,“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家,平日里下地干活不比这轻松,累着累着就习惯了。”
东生看着灾民,还是有些不忍,他只知道外面饥荒严重,但没想到连府城都未能幸免,他小声说道:“李大哥,我怀里还有些吃的,能不能给这些人?”
李仲海知道东生与自己非亲非故,若是冒然相劝,只会适得其反。
他有意让东生见识一下世道艰难,“你去吧,千万要小心。”
东生心想,施舍个东西有什么难的。
春芽见他要去,忙喊住东生,从荷包里拿出几块糕点,这是她平日里用来哄元宝的,“还有我的,你也一并给他们送过去吧,就给那几个墙角的小孩子,都瘦的皮包骨了,也实在太可怜了。”
春芽见那几个孩子比元宝大不了几岁,一个个穿着破破烂烂的湿衣服,蹲在墙角,一眨不眨地看着过往的行人,实在是让人心疼。
李仲海让李伯山先停一下车子,有他们看着,东生也不会出现大问题。
东生刚走过去,就被一群灾民围住了。
一个个乞讨的破碗伸到他的面前,“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东生有些不知所措,他努力扒开灾民的手,“你们别靠这么近,我又不是不给你们。”
蹲在墙角的小孩子也趁机过来了,他们仗着自己瘦小,灵活地钻到东生身边,趁他顾不过来,一把把东生怀里的东西都给掏走了。
刚掏走溜出去,几个小孩子就开始狼吞虎咽,把抢来的东西吃的一光二净。
东生目瞪口呆,未曾想过事情居然是这个走向。
他想挣脱灾民,却怎么也脱不了身,无奈之下,只能大喊道:“你们别挤了,我身上没吃的了!东西都没抢光了!”
灾民们不愿意相信。
“肯定还有,你是骗我们的。”
灾民开始扒东生的衣服,想要找到一点吃的。
东生一个没注意,被灾民推到在地上,李仲海见状,快步上前,用力推开灾民,把东生拉了出来。
东生的头发乱了,衣服脏了,嘴角还磕破了皮,看起来好不狼狈。
春芽心疼他,上前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脏污,“真是群狼心狗肺的,早知道咱们就不给他们吃的了。”
东生舔了舔嘴角,吸了口气,“没事,不给吃的咱们心里面难受,他们都是可怜人,要不是饿惨了,谁愿意这样。”
李仲海闻言看了一眼东生,许多人初次受挫后,再遇到灾民只会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没想到东生居然是一个至纯至善之人。
他
拍拍东生的肩,“东西给了咱们就走吧,快到我们住的地方了。”
东生心里有个疑惑,“李大哥,灾民这样抢粮食,还有人施舍给他们吃食吗?”
李仲海笑笑,“天下有好人有坏人,自然会有人给他们施舍东西,不然城门关闭这么久后,这些灾民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李仲海又想,我们一家不过是一介贫民百姓,只想在乱世保全自己,所以只能选择明哲保身,但是世上若是多一些东生这样的人,会不会少些悲惨之事。
李伯山在前面喊道:“都别说话了,再加把劲,咱们快到家了。”
板车拐进一条巷子,他们租的院子在里面第三家。
李仲海对东生道:“看见那棵枣树了吗?那就是我们租的院子,说起来还要多谢石兄弟,要不是他帮忙,我们也租不到这么好的地方。”
板车停在门前,李伯山抽不出手,于是李仲海前去叫门。
院子里,女眷们趁着天晴,忙把衣服和被褥都拿出来晒晒,老天爷阴晴不定,摸不准明日的天气,还是勤快些早把东西都晒好才安心。
廊檐下,一个小火炉烧的正旺,上面放着一个煎中药的小砂锅,砂锅“咕咕”冒着热气,鱼娘在一旁拿个小扇子,时不时扇个风。
李大成捏起砂锅盖,看了看里面的水位,“可以了,再熬一刻钟把里面的药控出来,加点水再熬一剂。”
鱼娘想到待会要喝苦苦的中药,吸了吸鼻子,她好想破罐子破摔,告诉爷爷她不用喝药也不会感染疫病,不过想想还是忍住了,金手指是件大事,不能轻易告诉任何人。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敲门声,“爷爷,肯定是爹回来了,我去开门。”
李大成接过扇子,“去吧去吧,我看着砂锅。”
鱼娘蹦蹦跳跳跑到门口,透过门缝一看,果然是李仲海。
她用力把门栓抽掉,“爹,你和大伯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李仲海揉揉鱼娘的头,“路上遇上了熟人,你去把你爷爷舅公他们叫出来,咱们家来客人了。”
鱼娘往李仲海身后一看,她见过春芽一面,知道她是陈夫人的婢女,心里顿生疑惑,昨日石贵已经来过一趟了,陈夫人的婢女怎么又会来这里,莫非有什么事吗?
鱼娘视线下移,看到了躺在板车上的陈夫人,她吓了一跳,赶紧跑回去找李大成,“爷爷,陈夫人晕倒了,被爹和大伯拉到咱家了。”
李大成也吓了一跳,他把扇子塞到鱼娘怀里,“你先看着,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陈夫人被撞后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不醒人事了,等她再有意识,睁开眼睛,看到了头顶蓝蓝的天空,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春芽见陈夫人醒了,欣喜若狂,扑到陈夫人身边,捂住胸口喜极而泣,“夫人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马车翻了后你就晕了,我和东生到处找医馆都找不到,幸好遇上了李家人,他们说李家老太爷是个大夫,于是就用板车把你拉到了这里来看病。”
李大成刚走出门口,就见到陈夫人已经站起来了。
他上前行了一礼,“陈夫人现在感觉如何?可觉得头晕眼花?”
陈夫人还了一礼,“多谢您了,我现在并无任何不适,料想已经没事了,正打算回去呢。”
李大成道:“不如我再替您把把脉,要是没事了您再回去。”
陈夫人想了想,把把脉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同意了。
李大成替陈夫人仔细把完脉,捻着胡须,“陈夫人脉象平和,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陈夫人道:“真是多谢您了,既然没什么事我也就不叨扰您了,家里还有一堆事要忙,我还要赶回去看着。”
经历了这么一场事,陈夫人也不想再找算命先生了,只想回家歇一歇。
李大成挽留道:“我家里刚熬了一些清热解毒的汤药,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对驱疫有些用,夫人不如进去喝一碗。”
陈夫人想着自己身强体健,也没什么不妥,没必要非喝这一碗汤药,于是婉拒了李大成的好意。
送走了陈夫人几人,李伯山和李仲海把石灰费劲地搬进去。
“爹,这两袋生石灰够不够用?”
李大成捻起一点石灰,看了看成色,“够用了,足够咱们把这屋前屋后都撒一遍了。你们接下来也少出门,现在外面不安全,等到天再放晴几天咱们就走,只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