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桑,德川秀忠病了。
德川秀忠病了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年在战争中受的伤时有复发,可秀忠这次生病很严重,一连数日高烧不退,连喝了几天汪文言进献的仙芳灵露才有所好转。
但也仅仅是好转,这让德川家内部关于“将军大人打算让位”的传言流传甚广,而德川秀忠对这流言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并且,德川家秀忠召集各地大名、领主前来江户听令。
流言,似乎要成真了。
将军府,德川秀忠养病的阁楼里。
留着月代头,穿着蓝色大氅的汪文言与另外两名武士表情严肃的跟在德川家光身后,德川秀忠养病的这些天,只召见了大老、老中等最高职务的官员。
他的妻妾和儿子们都没能见到他,今天突然单独召见德川家光,似乎要发生了什么。
汪文言在大明能以布衣身份跟一帮阁老、尚书交往频繁,在扶桑也能凭借豪商的身份跟德川家的人搞好关系,德川家光甚至将自己的铠甲赠与他。
赠甲,这在扶桑可以相当看中一个人才会有的举动。
四人都不说话,连喘息声都尽量压低,楼内只有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咯哒咯哒声。
有这份感情在,即便是今天这种场合,他也可以陪同前往。
陪着家光走到房门前,四名头戴鹿角盔,身穿灰黑色具足甲的扶桑武士腰悬太刀、胁差这一长一短两把刀,他们四人都有一米六的身高,在扶桑已经称得上高大威猛了。
家光侧过头:“你们在门口等着。”
汪文言三人一声“嗨依”,齐齐俯首敬送家光走进房内,随着房门关门,屋内发生什么再无外人知晓。
屋内,德川秀忠正坐在褥子上,头上缠着降温的白绸,一身白色里衣再披上一身蓝色外衣,虽显憔悴,但状态还是可以的。
德川家光屈膝跪在秀忠身前,一叩首:“父亲大人,您叫我。”
“嗯,家光,起来吧。”
德川秀忠示意屋内的两个侍者也退下后,仔细端详着自己这个儿子,看着这张跟自己有几分相像的面孔,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过了一会,他回过神来:“家光、你认为国家是什么?”
“国家?”
家光低着头,两手放在大腿上,略一思索:“是一位君主统治着万千臣民的组织。”
秀忠摇摇头:“不对,你的祖父在世时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我的回答跟你差不多,你祖父对我说,所谓国家,不过就是个框架。”
“框架?”家光不解。
秀忠点点头:“使领民辛勤劳作、作物丰收、不起争斗、安心生活的框架,这就是国家了。
国家是基于良好框架而存在的,为了这个框架不至错乱,就需要依靠各种法度维持,你要构建一个完善的框架啊,我则要考虑各种法度。。”
家光俯首:“嗨依,父亲大人,谨遵教导。”
秀忠两手揣进袖子里,颇为感慨道;“我接管这个国家已经将近十年了,本来前两年我便有意将将军之位传给你,但明朝人对北港用兵,我们不得不防。
家光,你即位后,该如何与我们西边的这个邻居相处。”
虽然自己是第一继承人,可今天终于被父亲亲口说出来,家光心脏狂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恳请父亲大人明示。”
“家光我想听你的想法。”
推不掉,家光只好说道:“父亲大人,文禄、庆长之役已经说明扶桑非明朝对手,我们应该跟这位邻居打好关系。”
“不对,家光,扶桑与朝鲜不同,朝鲜连国名都是明朝开国皇帝赐予的,两百多年从未敢对大明有所不恭,而我们,不对,是丰臣秀吉那家伙,非但对大明不恭,甚至还对朝鲜发动战争。
我们若与明朝交往频繁,无法获得朝鲜那样待遇,明朝会跟洋人一样逐渐影响我们,把我们的国家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这对我们是不利的。
我派去打探的人回来说明朝皇帝没有入侵我们的意思,我们也不要去招惹他们,但要记着永远要防着他们。”
“嗨依。”
从父亲的话中家光听到了更深层的意思:“父亲大人,儿臣会继续封锁关隘,彻底断绝与明朝、朝鲜、以及洋人的贸易。”
德川秀忠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与此同时,屋外。
一群男男女女来到德川秀忠养病的阁楼外,大概一百多人,为首的一男一女,男的是德川秀忠的三儿子德川忠长,女的是他母亲浅井江。
跟所有大家族子弟一样,总有那么几个小兄弟惦记大哥的继承权,德川家的代表人物就是德川忠长。
二人身后是德川秀忠的其他儿子和女儿,再往后就是德川幕府的实权人物们及受召前来的各地大名们,突然召集这么多人,似乎人们心中的预想的要成真了。
守门的奏者番面无表情的来到他们身前,拜过忠长和浅井江,“将军大人正与家光阁下在屋内谈话请各位稍候。”
“父亲单独召见他?!”
德川忠长顿时面露不悦,他是个嫉妒心很强的人。
根据史料记载,忠长在幼年时,常听祖父家康、父亲秀忠说家光是主公而自己是家臣,又曾被家光羞辱而恨家光。
他自认才智、容貌强过兄长家光,因此不改轻视家光的态度,家光也因忠长的态度而疏远他。
史书对这个人记载是‘多有乱行’,但他自己不觉得,他的母亲浅井江同样认为自己的儿子比家光强。
这个人也是汪文言交好的对象之一,狡兔尚有三窟,何况是比狡兔聪明多的汪文言。
忠长掏出两块金疙瘩偷偷送到奏者番怀里,奏者番小声对他说了什么,忠长听完眼前一亮,对奏者番说了两句,奏者番有些为难,但还是上楼拍了拍汪文言的肩膀示意有人叫他。
屋内,德川秀忠还在教子。
“立于人上者,内心不得不豢养着一只魔鬼。”
“豢养魔鬼?”
德川秀忠直勾勾的盯着儿子有些迷茫的双眸:“为了成功,甚至不得不抛妻弃子。”
家光大为震惊,脸上写满震惊。
“应当依赖的并不是亲人,而是忠义的家臣,知道了么?”
家光表情决绝:“儿臣谨记在心。”
“来人呐。”
房门从外面打开,两名侍者分别捧着衣冠、笏板、令牌进来跪在秀忠身边,“这是我当年穿过的衣物,现在你的兄弟、母亲、家臣都在楼下,穿上它,向他们宣示你的身份。”
“嗨依!”
家光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了这件尘封已久的衣物。
戴上垂缨冠,穿上黑五纹直衣,配上‘下覆’,拿着象牙制的笏板,挂着令牌大步走到门外,正赶上汪文言从楼下上来。
看到家光这幅穿戴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即刻叩拜:“将军大人。”
“三水君,随我下去。”
“嗨依。”
在一楼大厅等待的众人早已等的不耐烦,当这幅穿戴的德川家光在汪文言的陪同下走下楼,他们心里的预感成真了。
德川家的家臣们纷纷叩拜,儿女们也陆续跪下,德川忠长还心有不甘,可在母亲的拉扯下还是跪下了。
德川家光来到殿中屈膝坐下,背后的墙上是纯金打造的巨大的三叶葵家徽章,他目光扫过众人:“抬起头来。”
众人这才直起上半身。
德川家光目视前方,声音冰冷而坚决:“我是与生俱来的将军。”
众人再度俯首。
“我的祖父家康、父亲秀忠都曾托庇在织田丰臣帐下效力,和诸位也曾同列为官,我不同,我以后对诸位就只会以臣下之礼相待。
有不满的就回领地去,用铁炮弓箭来和我决战,如何?”
说罢,起身,上前一步,指着众人,一声呼喝;“快示意!”
众人再度俯首吗,德川家的强大军力尚在,各地大名们自然不会有意见,只有德川忠长及其母眼中满是嫉妒与愤怒。
德川秀忠放在膝上的手已握成拳,指甲刺入肉中也浑然不觉。
众人俯首称臣,德川家光一步步走到廊下,他的生母崇源院穿着一身端庄漂亮的浅紫色和服朝他走来,看向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希望与自豪。
缓缓给儿子跪下,家光的眼神丝毫不变,父亲的话还萦绕在耳边,他不能依靠亲人,他能倚靠的只有忠心的家臣。
向众人宣誓完主权,众人各自散去,德川忠长带着他两个跟班稻叶正胜、正男二人回到自己的居所。
刚一回来,他的母亲浅井江攥着折扇,用力张开一节扇叶,愤愤不平:“什么与生俱来的将军,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行,皆是拜那个女人所赐。”
说话间看向自己的儿子忠长,似乎看到了德川家光:“不管是论才智还是论剑术什么都胜过你,只不过你是长子而已。”
说完缓缓走到门前,挡路的稻叶正胜知趣的退到一边。
浅井江来到门口,发出反派女主的标准嘶喊:“我不会就此罢休,总有一天会让你尝到滋味的,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