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夜空之下,寒冷的风好似刀割一般,一刀一刀地刮去苏青玉心头的血肉。望着高坐于席上的达官贵人们,他们或讥讽,或惊讶,或怜悯,或淫邪的各色面目,他们好像什么都没说,可又好像什么都做了,如同一个个戴着诡异面具的恶鬼,却油然不自知。
苏青玉抚着头,感到有些晕眩。
她自小天赋惊人,修行迅速,不过短短百年就到达了玉木境圆满,可此时强大的实力并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一种茫然的无力充斥了浑身上下,就像身处万米暗蓝深海中,黑暗与压抑让她难以呼吸。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苏青玉仿佛在自言自语,环顾四周,看着以往对自己崇敬爱戴的青岚宗弟子此刻略显鄙夷的目光,她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一心为青岚宗为何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连体面的死去都做不到吗?
自苏青玉记事起,她就已经在青岚宗生活着了。
她的父母是青岚宗的小管事,因此,童年的生活,苏青玉过的算是幸福的。
那时的她喜欢躺在山崖边的草地上,因为那里可以看见紫色的晚霞和红色的朝阳,都是极美的。她曾以为她能够就此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可随着她慢慢长大,一切都变了。
她出落的更加水灵动人了,同门的一些男弟子总是会想方设法地吸引她的注意力,最开始苏青玉还是挺欣喜的,毕竟有人喜欢的确是一件值得令人开心的事,可渐渐的,苏青玉感到厌烦了,她讨厌那些男人的目光,浑浊而又贪婪。
可这也只是给她带来一些困扰而已,对于这种小忧心只需要置之不理即可。
真正给她带来噩梦的,是她在修行上展露出来的非凡天资。
她还记得当她十四岁那年突破明台境时,她母亲眼中既骄傲,又担忧的神情。当晚,她的母亲便告戒她不要再修行了,尽量表现的与平常弟子一般即可。
可年少的她又懂得什么呢?
她如往常一般自信骄傲地展现着自己傲人的天赋,对于父母的劝阻,她权当作耳旁清风,淡淡吹过,不留痕迹。
在她二十岁那年,她遇见了关不生。
青岚宗的宗主。
关不生看上了她的天赋,同时也看中了她身上那股柔美善良的气质。
他慢慢开始接近苏青玉,可风华绝美,青春动人的她如何会喜欢的上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呢。
于是关不生撕开了他伪善的面目,运用自己的权力,将苏青玉骗至房门,最后强行夺取了她的身子。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天赋绝世的子孙而已。
却夺取了一个无辜少女最珍贵的守护。
苏青玉崩溃了,她反抗着,怒骂着。
她尝试过各种方法逃走,甚至还尝试过自杀,可都是徒然,一个小修士,凭什么与一个入道境的大修士对抗呢?
在那段噩梦般的遭遇后,她生下了她的女儿,云儿。
当她看见那团肉肉可爱的小人儿时,她终于有了一丝希望,无论她对于关不生多么的不喜,这终究是她的女儿。
苏青玉心里有了一丝寄托,她爱云儿,有时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她都会感到没由来的欣喜。
苏青玉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怀远大理想报复的女学士,女侠客,她的内心深处总是细腻温柔的。
于是关不生逐渐放开了对于苏青玉的胁迫。
也是自那时起,关不生就再没有来找过苏青玉了,并且还让苏青玉担任青岚宗的副宗主,当然,只是空有名号的闲人罢了,是关不生为了独掌大权不落口实的障眼法而已。仿佛苏青玉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再无作用。
苏青玉就这般平静地生活着,但她心中的仇恨并没有减少,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生呲关不生的血肉。尽管她的母亲总是劝诫苏青玉就这般过着吧,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也为了年迈的她们想一想,失去了苏青玉,她和云儿还有什么可活的?
与关不生斗,注定没有好果子吃,不如就这般得过且过吧,更何况她们都生于青岚宗,关不生也给予了苏青玉一家人荣华与富贵,除了让你生个孩子,好似也没做什么太过火的事情吧?
苏青玉动摇了,少与世人接触的她好像根本找不到能够反驳的道理,她只能将这个疑惑压抑心底。
可云儿死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就那样摆在自己的面前。
苏青玉望着云儿,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真实得令人绝望的噩梦。她发疯似的寻找各种能够救回云儿的方法,她甚至向关不生求助,可云儿还是死了。
就像是一个梦魇,苏青玉总是会在睡梦中看见与云儿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可到了最后,却总是徒留一具狰狞的尸体。
几天过后,关不生走火入魔了。
然后关不生就死了,随之死去的还有苏青玉的爹娘和许多青岚宗的修士。
她冷冷地望着他们的尸体,绝望好像刺骨的荆棘一般狠狠扎根在她的心间,那是极疼的。人总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忍受不了痛苦,可当苦难真正来临的时候,却又发现,伤痛是深入骨髓的,但好像依旧可以渡过。
苏青玉麻木地拾缀着满是硝烟的残垣断壁,大战激烈而又惨淡,随处可见温热的尸身和痛苦的哀嚎,她尽力救扶着受伤的弟子,帮助宗门从废墟中恢复过来,残垣之上,泪珠不知不觉顺着脸颊轻轻滑落,苏青玉伸手抹去泪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流泪。
她还有什么眼泪可流的呢?又究竟是为谁而泣呢?
这终究是她生长的宗门,是她的家啊。
苏青玉缓缓立起身来,她环顾着四面人影,他们的面孔好似渐渐模糊起来,分不清究竟是人是兽。
她昂起头来,身姿立的笔直,长发如墨瀑泄而下,圆润优美的弧度从清艳的脸庞滑至玉白的脖颈,而后又流至青色薄纱道裙之下。
此刻的她好似一只美丽的孔雀,梦幻的光彩四散,美的不可方物,她高傲地抬起头,仿佛在嘲弄着众生的顽愚。她明白了,青岚宗病了,从上到下,全都病了,就好像一头浑身精密但行动迟缓的庞然巨兽,他的外表神贵华丽,内里精巧无比,他们完美地、合乎道理地吸食着青岚宗弟子的神气与血肉。
而这般鬼物,只能用鲜红的血肉与高昂的神魄筑起长矛,刺透他的心脏,将他的四肢钉在木架之上,才能真正得到净化。
江河怒发冠张,正气凌然道:“苏青玉,这么说你就是一个奸-淫无辜弟子,毒杀关宗主的凶恶毒妇了?如今人证物证具在,若无他议,你可是要下水牢,去死刑的!”
“慢着、慢着,宗主大人,老朽认为这其中怕是有猫腻,虽说娄应象与刘南是苏副宗主的亲传弟子,可也不能排除他撒谎的可能啊,更何况苏副宗主对青岚宗可谓是殚精竭力,毫无私心,对宗门的付出与忠心天地可鉴啊。”一个胡须花白,面上满是皱纹的老者缓缓走出声泪具颤地说道。
席上的上官胤也提口说道:“张长老说的有理,我也认为此事怕有猫腻,应当从长计议。”
江子石轻捋长须,仿佛大公无私道:“此事确实应当从重商议,我青岚宗向来光明磊落,以理服人,如今虽人证物证具在,但也不能落人口实。毕竟我是从小看着青玉长大的,我不相信她会犯下此等恶事。”
席上众人皆是点头称允,青岚宗果然是一个正气浩然的大宗门啊,是非分明,况且苏副宗主人美心善,为青岚宗所作甚多,青岚宗弟子也是有目共睹的。
苏青玉淡淡望着场中变化的各色面目,只觉得心中愈发悲凉。
“禀告宗主大人,苏青玉实是一个以权谋私,恶毒无两的毒妇,绝不可轻饶,还请宗主大人还我们一个公道!”拥挤的人群中再次传来一声大喝。
众人抬眼望去,来人是一个青年俊秀,身穿青岚宗弟子服饰,正是江河独子,江子檀。
江子石眉目微皱,“子檀,你可莫要胡言乱语,倘若无故污蔑他人,老夫可要治你的罪,当然,若你真有冤事,老夫也定然为你主持公道!”
只见江子檀神色坚毅,愤恨悔然地走至殿中,而后锋芒闪现,剑尖指向苏青玉:“恶妇,你失去爱女人皆同情,可你为何要剥他人婴孩的血肉,张长老,你可知你的孙子已经遭受这蛇蝎妇人的毒手了!”
方才为苏青玉发声的张长老脸色一变,干枯的手指指着江子檀,嘴唇颤抖着喉咙却是一哽,最后也只能甩下长袖焦急愤懑离去了。
江子檀继续说道:“其次,苏青玉中饱私囊宗门敬献给陛下的上好岚玉,以次充好,悄悄变卖钱财,这不仅陷我青岚宗于险境,更是犯下了欺君之罪。”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这,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她竟敢生吃婴孩血肉,欺瞒陛下!
原本上官胤是想要青岚宗内部不停地狗咬狗,保住苏青玉斗来斗去那是最好的结果,可现在看来局势呈现一面倾倒之势,欺君之罪明面上是不可能轻易饶恕的。
江子石眼看时机成熟,叹息道:“苏青玉,你真是令我失望,既是如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青玉眸色平淡,讥笑道:“我能有何话可说?”
江子石露出痛惜之色,转过头去似是不忍地叹息道:“大长老,将她压入水牢,静候处理。”
陈佩看着这一出好戏,心中感到滑稽。他轻轻抚着凝儿柔顺的长发,沁人的清香淡淡的散开。
青岚宗,已经烂透了。
宗主为了利益权势是非不分,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弄权之人挑起宗门内斗混乱,舍己为公之士受到猜疑杀害,普通的弟子不过是一头头待宰的猪羊,是愚笨的,有用则食你血肉,无用则弃如敝履,侥幸逃脱命运,不过是又多了一条愚蠢的豺狼。
陈佩挥挥手,随行的侍女便接过了睡梦中的凝儿,“把凝儿带入钩契的厢房内好生照看。”
“是的殿下。”
陈佩站起身来,悄悄给立在一旁的洛鱼儿使眼色,该离开了。
洛鱼儿红衣飘散,仿若谪仙,瞥见陈佩的目光,便也会意地离去了。
金色的大殿中圆盖隐去,一轮皎洁的明月毫不怜惜地将光芒倾泻而下,唯美的月色此时却被殿中奢华的金光散去。
苏青玉立在大殿中央,清风吹起她的裙角,她仿若一只飞蛾,如今这只飞蛾已经扑入了江子石为她编织的熊熊灼焰中了,她手中握着一把碧色长剑,散发着一股冰寒之色,剑名涅槃,这是她在关不生死后为剑所取的名字,寓意在赤色的火焰中翩然起舞,涅槃重生。
可那时的她是否真的涅槃了?
苏青玉不知道,她所知晓的是,今日一定是属于她的涅槃之日。
江河长袖拂于身后,怒发冲冠,怒喝振聋威严:“苏青玉你犯下大错,还想要违抗宗主的指令吗?你可对的起养育你的爹娘,对得起宗门对你无私地栽培?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苏青玉淡漠道:“我的爹娘不早就被关老儿杀了吗?至于对我无私的栽培,你可真说的出口。”
江子石惋惜地叹道:“苏青玉,倘若你束手就擒,我还能有机会请求陛下能够对你网开一面,若你还要执迷不悟下去,那可就真的是回头无路了啊。”
“哈哈哈,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事到如今你还在表演些什么?是想要去做名楼戏子吗?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勿需多言!”
苏青玉拨动长剑,裙袍猎猎飞舞,青色的剑芒直冲天际,搅散了天空中层层裹挟的乌云,光晕照亮了苏青玉美艳的脸颊,此刻的她犹如神人。
感受着这如山海排倒的气势,众人惊颤,青岚宗数百年来最为天才的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很快,青芒猛然散去,凝聚至一根细线,随后剑锋划破长空,直指江子石首级!碧色长剑在漆黑的夜空中留下一道白痕,锐利锋芒所带来的强烈心悸感令在场的修士都不由自主地外放灵力抵御。可江子石只是黯然叹息,手中木杖轻举。
“轰隆!”一声巨响传过,古朴的木杖与剑锋轻触。耀眼的白光迸发溅射,天地间的灵力聚成风旋以剑锋为点,炽热的剑芒扭曲了周遭的月光。苏青玉黛眉微竖,贝齿轻咬,灵气鼓荡着,道裙猎猎作响,可面前的江子石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洒然之色。
一境只差,犹如鲲鹏与江鱼之别。
江子石白眉轻轻舞动着,笑望着眼前风姿飒然的女子,惋惜道:“唉,可惜了。”下一刻苏青玉的青色光旋瞬间破散开来,庞大的灵力气浪爆裂,直接将苏青玉击退近百丈远。
苏青玉青色道裙包裹的酥胸微微起伏着,紧握长剑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
这就是入道境吗,随意一击就拥有这般恐怖的力量?
江河看见苏青玉竟然敢直接攻向宗主,铜目欲裂,怒喝道:“毒妇安敢!青岚宗弟子听令!开启云岚大阵!”随后双目紧闭,捏指于胸上,口中念诵着道决,一道黑色大旗自虚空中闪现凝实。
江河怒目圆睁,握住幽暗旗杆厉喝道:“金青盟天,七圣齐灵,奉受红文,恭请白鵺神兽临下!”
陡然间,一道布满玄秘符文的巨大虚阵自青岚宗峰顶缓缓映现,山摇地动,阵盘恢弘流转,繁复玄杂的纹路在其上溢出金光,一道布满鳞甲的巨爪从星阵中探出,紧接着,另一道巨爪也伸了出来,两只狰狞的兽爪巨力雄伟,直接在天地间撕开一道黑缝,丑陋的猿猴头颅探出,灰黄的巨口中发出嘶嚎直震得神魂剧痛,高大数十丈的恐怖巨兽钻出虚阵,四只黑鳞兽爪踏碎了一片片山脉,青色的蛇尾吐着冰冷的信子,刺骨撩人。
这还只是玉木境巅峰使用大阵便拥有如此神力,倘若是入道之境主持大阵,那该又有多么恐怖的威力,在场的修士脸色都有些阴晴不定。
江河挥动阵旗,怒喝道:“杀!”
白鵺发出刺耳的嘶嚎,兽爪闪电般向砸向苏青玉,苏青玉皓齿紧咬,险而险之避过,谁知白鵺巨兽的蛇尾突然出现,锋利的獠牙刺向苏青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青玉调转身形,长剑光纹流转,碧色的长剑好似调引了天地之间的势,如同极地风暴般卷起万千道风刃刺向狰狞蛇尾,剜去了蛇尾的一身青色鳞片。
白鵺巨兽吃痛,怒嚎一声,一圈圈漆黑的泥泽突然展开。
竟然是入道境才能够施展的道境!
苏青玉长剑横陈抵挡,一股诡异的吸引力自天地间弥散开来,撕扯着苏青玉的神魂体魄,阴冷黏稠的不适感布满了身躯。
陈佩紧盯着夜空中浮现的道道黑谭,轻声道:“云岚大阵竟然拥有这么恐怖的力量吗?”
老柳笑道:“这只巨兽顶多也就是半只脚踏入入道之境,并未施展出道境的真正力量,不过对付这女娃娃倒是绰绰有余了。”
白鵺巨兽的进攻更加猛烈了,挥闪的狰狞巨爪每一次都会掀起一道风啸,摧毁一大片树林。苏青玉只能依靠着灵巧的身法和威力奇绝的剑诀勉为其难地躲闪着。夜空中,恐怖的嘶嚎隐隐传来,若隐若现的剑芒青光闪动,漆黑鳞甲与剑锋击鸣的声响宛若冰石碎裂,发出颤颤清鸣之声。
每一次与白鵺巨兽相撞,庞然巨力都会震得苏青玉手臂疼痛难忍,这般巨力根本不是她一个初入玉木境圆满的修士能够抵御的。况且这白鵺巨兽速度奇快无比,稍有不慎便会被它击中,而以自己人类的体魄,只需一击,便再无一战之力了。
江子石淡淡望着远方的战场,心思微动,手中轻捏法决,凌空飘闪的苏青玉只觉着心脏骤然间停滞了一拍,瞳孔涣散,当回过神来时,耳边长风呼啸声炸响,巨大的黑影遮蔽了光华,苏青玉只来得及将长剑横于身前,坚硬的巨爪就犹如流星曳地一般压弯了碧色长剑,最后长剑终于不堪重荷断裂了开来,破碎的青光散落开去,巨爪也猛的砸中了苏青玉柔软婀娜的身躯。
强烈的剧痛瞬间蔓延至身体各处,苏青玉尽力保持着神识清醒,想要扭转身形闪避,可下一刻狞恶的蛇尾宛若一条从深渊深处甩出的长鞭再次砸到苏青玉的身上,苏青玉闷哼一声,护体灵气被狠狠砸散,身躯仿若一叶飘离枝干的柳絮,绵绵软软不受控制地坠落地面。
苏青玉迷朦着眼,风声轻轻刮过,残景飞快地掠过眼前,想要触碰剑柄,却发现身体疼痛无比,手臂绵软而无力,终于要结束了吗?原本以为自己会有一场大战呢,呵呵,真是可笑啊。
苏青玉慢慢闭上了眼睛。
可预想中冰冷坚硬的泥地并未触到,苏青玉用力睁开眸子,她正被一个俊朗异常的少年拦腰抱着,鼻尖轻触着结实温暖的胸膛,耳边传来他略显轻佻却又自信无比的爽朗笑声:“哈哈哈,这么好的小娘子你们青岚宗都不要,倒让我捡到宝了。啧啧,我宣布,这个小娘子归小爷我罩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