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络淡淡道:“你说的事情,我都明白了,不过与乌流部合作之事比贩卖奴隶更要紧,非我一人之力可成,总要有定义郡守配合才能成事。”
乌格奇:“小人此次前来建平,就是想问一问年后派去定义的郡守是谁?”
大周这边的士人一向有重诺之风,又对犯上作乱的事情比较敏感,所以乌格奇觉得自己必须提前跟那位郡守搭上线,达成初步的合作意向,否则对方一旦先结识了他的大兄,再想与之勾连怕是难了。
张络挥了挥袖子:“我尽量替小王子探听一二,不过郡守任免这等大事,就算禁中内官,也只好说有五成把握探听得到而已。”顿了下,又补了一句,“然而就算提前知道了郡守是谁,那人也未必会答允与你合作,依我看,小王子这计划实在是冒险得很啊。”
乌格奇面上并没有因此出现失望之色,反倒闪过一丝冷厉,他上身稍稍前探,低声道:“中贵人放心,若是那位郡守不愿意,咱们就换个愿意通融的郡守便是。”
他的言下之意,是打算行刺客事。
这年头生活条件不好,经常有死于小事的贵人,乌格奇艺高人胆大,又在战斗中练出了一身凶性,在他看来,干掉不肯听命的郡守,属于解决问题的正常途径,只要做的小心些,旁人都未必能看出来这是意外。
张络听到对方这句话,下意识地开始思考要不要故意提供一个错误的名字来借刀杀人,让对方引火上身,如此便可一举两得,不过须臾间又将这种冲动按耐了下去——他既然以天子之獒犬自居,在主人没下指令要咬人的时候,就不能像寻常疯狗一样在外头惹是生非。
乌格奇确认道:“中贵人以为如何?”
张络瞧他一眼,慢吞吞道:“看来小王子武艺不错。”
乌格奇确实为自己的武力自负,当下昂然抬首,声音洪亮:“我不敢说百人敌,但对付几个文士,总还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张络听见对方满是自信的话,语气里反倒多了几分明显的不快:“建平戍卫森严,你莫要如在部族中一样肆意,否则必定会连累旁人。”
他话说得固然严厉,不过既然会为自己感到担忧,就表示愿意跟乌格奇合作,反倒比一直顺着对方的话说更叫这个边地的小王子信任。
抬头看一眼已经开始变暗的天色,张络施施然站起身:“现下已经不早了,谨慎起见,我先自侧门出去,你过上一刻再从后门那边离开,免得被有心人记下。”顿了下,严厉告诫,“倘若被人觑破,你我以前所论之事,就一概不算。”
乌格奇在心里说了几句中原人狡诈胆怯,却也服气张络的安排,耐着性子等在原地。
为了方便两人交流阴谋诡计,内室中没有服侍的人在,此刻煮茶的茶炉早已熄灭,加上寒冬时节,屋里屋外都冷森森的,杯子里的水凉得极快,乌格奇闲着也是闲着,又试着喝了一口,可惜刚入嘴就觉冷茶味道苦涩,又重新把杯子放下。
——乌格奇想,自己在建平这段时间内,到底也染上了一下中原人娇生惯养的毛病。
在张络离开后,周围安静得厉害,一点声音也不曾有。
乌格奇逐渐有些坐立难安,他一开始只是等得不耐烦,然而多年以来在战斗中磨练出来的警惕性让他忽然间心生警觉,背上汗毛倒竖,于是豁然站起,也不从后门走,而是快步走到院子里,打算翻墙离开。
这位乌流部的小王子踩着砖石三步两步往上攀登,就在他快要翻上墙头的时候,一杆□□突兀闪出,向他胸腹直直刺来。
劲风掀动了墙上的积雪,银色的□□仿佛一只蛟龙,自云中骤然破出!
乌格奇无处躲避,双脚在墙上一蹬,直接落回院中,他反应极快,在意识到有人埋伏的时候,就地一滚,准备退回屋中,借助地形防守,谁知方才出枪之人并不翻入院中追击,而是站在墙头上拉开长弓,居高临下,给了他一箭。
只听轰然一声,弦作霹雳之响,来人枪法已经快极,箭法却比枪法更快,半空中,长箭有若流星,向着敌人飞驰而来,劲风直逼乌格奇面门,他大吼一声,双手并用,手臂上肌肉鼓起,竟硬生生用手抓住了这势若惊电的一箭。
仅仅凭着此刻的表现,他就的确有资格称作百人敌。
——这样一员猛将,在崇拜武力的边地,就算出身没有头人高贵,也一定会得人拥戴。
乌格奇死死抓住箭尾,他的虎口手心都迸出鲜血,他再度咆哮起来,正要将长箭掷向墙上那人,忽然觉得背上像是被铁锤砸了一下似的,剧痛无比。
“……!”
乌格奇战斗经验丰富,立刻就反应过来,如今埋伏在此的并非只有面前一人。
一箭之后,四周紧跟着又是数箭其发,他今日来内官私宅中拜访,身上穿戴的都是具有周地风格的布衣,要害缺乏保护,蛮横如野兽,受伤后更是激发了凶性,竟硬顶着箭雨往外冲,其余禁军们一时拦截不住。负责正面吸引乌格奇注意的是钟知微,她是禁军内卫统领,武力出色,当下奋不顾身地跃入院子里,与乌格奇拼斗。
此时此刻,墙上的箭雨早已停止。
乌格奇勉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年轻统领,忽然大喊一声,声音里充满愤恨不平:“你也是边人,凭什么杀我?”
钟知微理也不理,手提枪尾,向前轻轻一送,直接捅穿了对方的心脏,然后甩了甩枪尖上头的血,冷笑:“竖子!”
——其实方才某一刻,她也想问问此人,既然都是边人,对方又为什么那样对待被送到建平的奴隶?
等院中尘埃落定,张络才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赞叹道:“统领果然勇武过人!”
钟知微连道不敢。
因为大周一向有内官统领内卫的习惯,禁军中的将官一直对天子心腹内官尤为客气,免得对方哪天突然变成了自己的上司。
乌格奇已经毙命,其首级被快马送去边地,与之一同过去的还有一封来自大周的书信。
书信中说,大周以忠孝治国,而乌流部头人也是受过朝廷册封的正经部族首领,如今知晓有人打算行背主之事,就帮他解决了这个麻烦。
钟知微:“到底没有实证在手,那乌流部头人未必愿意相信。”
张络笑道:“陛下说了,没证据无妨,有破绽也无妨,只要乌流部头人心中自此难安便可。”
钟知微心中一动,微微点头。
天子登基未久,政令难出建州,但若是有人觉得皇帝势弱,想要借此谋划什么,便一定会掉入陷阱当中。
乌格奇事败身死的事情传入宫中,池仪第一时间拿到消息,然后立时过来向天子禀报。
温晏然正在看书,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张络下手如此果断,不愧是未来的奸臣头子,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自己对下属的培养方法十分靠谱,大家都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边地诸部族中,乌流部势力最强,对大周的敌意也最重,温晏然打算先解决这一部族的问题,免得对方打乱自己的节奏。
虽然当事人无法继续为昏君事业发光发热比较可惜,不过温晏然想了想,一时的上风其实无关紧要,横竖等自己露出昏君的本来面目后,这些行为都会被外界用穷兵黩武来概括。
而且倘若乌格奇所言为真,他这么急着在外头找援引,大约也有些左将军势力已经快要压过头人那边的因素在……
“阿仪,你去把这只盒子送给董卿。”
温晏然口中说的董卿正是董家的董复,此人本来是定义郡的太守,因为考评出色,按理该升入中枢。
董侯一族因为玄阳上师的事情,近来一直低调做人,池仪受命而去,亲自将木盒送到门上。
木盒当中装着董家之前的请求皇帝去爵降罪的折子。
董复多年为官,经验丰富,迅速明白了天子在暗示他们该用什么来换取爵位的保存,不顾如今正在年假当中,立刻上书,说自己在定义郡那边尚有未尽之事,希望等完成之后,才回建平任职。
太启宫那边迅速给出了同意的回应,董复顾不得现在正在年节期间,直接带上随从护卫急匆匆地赶回了原本的辖地,连幕僚都落在了家中。
乌流部虽然是大族,但乌格奇本人进入建平时所用的身份只是一侍卫,他身死的事情至少在表面上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萧西驰府中。
在打听到乌流部那边的变故后,庆邑部这边的感想格外复杂。
他们一直对于要不要按泉陵侯的计划来有些拿不准,结果这边总算准备好鼓起勇气冒险,天子那边就体贴地帮着他们放弃了之前的预案——自从乌格奇身亡后,乌流部那边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再也不提贩卖奴隶的事情。
同在建平的族人们议论纷纷,而这个府邸的主人萧西驰,如今正独自待在书房当中,目光难掩凝重之色。
她回忆以前的经历,发觉厉帝虽然残暴,但其人想法还相对容易把控,只要小心行事,总算能保全自己跟下属,但到了温晏然登基之后,萧西驰却实在难以猜透这位天子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倘若那位小皇帝对庆邑部想要从城中溜走的事情一无所知,乌格奇的脑袋不会掉得那么精准,但要说小皇帝有所猜测,那为什么不曾加强对庆邑部诸人的看管?
萧西驰看向窗外,今天是个没有阳光的阴天,因为天子神鬼莫测的手段,建平内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都像是被雪覆盖住的地面一样,骤然间沉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