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滽见董非青这般做派,有些又好气又好笑,便问道:“你不急?你若不急,来找我送了这许多物事,为的什么?”
董非青一放茶碗,道:“殿下,这可要把话说清楚!军粮乃是暂借,可不是送给瑞国大军。那竹篓也不是白送的,每个价值五百两黄金,童叟无欺。”
瑞滽奇道:“原来你是寻我做买卖的?我又没说要买。”
董非青起身一揖道:“既然如此,在下告退。”说着转身便走。
瑞滽一拍桌案,气道:“你给我回来!”
董非青转身道:“殿下这是何意?买卖既不成,我自然要另寻买家。”
瑞滽哼了一声道:“休要装模作样了,你且坐下。”
董非青笑眯眯地转身回来坐下。
瑞滽捏了捏眉心,无奈道:“你这般装乔作智的,到底有什么话,直说罢。”
董非青无所谓地道:“我是真不急。我确实有笔生意,准拟秋后去甘国经营。殿下也知道,这做生意嘛,自然是国事平定时最好,若是赶上了战乱,这生意也就没法做了。现如今瑞国大军悬在这里,随时有可能打起来,若按我的想法,自然是请瑞皇子尽快平定甘国,我也好去做这个生意啊。”
瑞滽听得目瞪口呆,不禁问道:“你一个堂堂的魁斗阁掌门,要去做生意?”
董非青正色道:“门派复兴之事,怎能缺少财力支持?这是大事啊。”
瑞滽道:“那我若是不进军呢?”
董非青抿了口茶,无所谓地道:“既然殿下不进军,那甘国自然安定,也不妨碍我做生意啊,只不过我跟甘国的南宫国师没什么交情,打起交道来,总不如跟殿下打交道便利。不过这也无妨,有大生意上门,那南宫国师正急着独揽朝政,为暗殿铺平道路,想来也不会拒绝的。”
瑞滽眉心突地一跳,问道:“这跟暗殿有何关系?”
董非青奇道:“莫非殿下不知?南宫玉树乃是暗殿埋伏在甘国的一个伏笔,此人我虽不熟,但据我所知,此人至少也是暗殿长老一级的人物。如今南宫玉树在甘国大权在握,军、政、财权独揽,甘国皇室也任其作为,想来用不了多久,这甘国便是暗殿囊中之物了。”
瑞滽沉思片刻,看着董非青恍然道:“原来董兄是来提醒我,若再不进军,甘国便将成为暗殿的天下?”
董非青哈哈一笑,道:“确实如此。看来殿下还不知道甘国内部的情况,我却是刚从甘平城回来。目前南宫玉树已经独揽朝政,麾下暗衙打压朝臣不遗余力,军中也已经布下了暗殿势力,而皇室之人对此不闻不问。此刻甘平城正在大兴土木,巩固城防,但边境各城,却一时还顾不上施工,我料想只需一月之期,南宫玉树稳定了甘国朝政后,便会收拢甘国军力,巩固边境各城,届时,殿下再进军,怕是难度倍增了。”
瑞滽起身,负手转了几圈,问道:“若我进军,胜算如何?”
董非青道:“此刻甘国上下,对南宫玉树的做法敢怒不敢言,尤其是清谈文士,对南宫玉树愤慨不已,此时进军,暗殿还没有完全掌控甘国,自然是上下离心,而且外敌一至,军方与南宫玉树的矛盾也将激化,我料想殿下此时进军,必定事半功倍。”
瑞滽停步,用力一拍桌几,决断道:“那好!我这便筹备起兵,直冲甘国境内!”
董非青起身一揖道:“殿下决断,在下佩服。”
瑞滽哭笑不得地道:“董先生,董掌门,董兄!有话不能直说么?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何苦来哉?”
董非青正色道:“殿下,此时急速进军,确实是两利之举,不但对瑞国有益,我说要做生意的事,也不是假话,若我急切进言劝殿下进军,殿下会不会怀疑我的用心?甚而觉得我欺瞒殿下,假公济私?”
瑞滽想了想,也笑道:“确实如此!就算我是真着急进军,恐怕心里也会有个疙瘩。董兄啊,你如今这心机,可是越来越深了。”
董非青道了声“不敢”,二人相视而笑。
瑞滽不再隐瞒,便道:“不瞒董兄,你来的确实正是时候,我本来也是急于进军,唯一担忧的,便只是后路不能保障,以至于辎重断绝。你正是解决了我心中最大的隐患。”
董非青道:“殿下此前并不知甘国内部之变,就急于进军,敢问是朝堂中出了什么问题?”
瑞滽重重点头,举茶一饮而尽,啪的一声将茶杯拍在桌案上,恨恨道:“朝中颇有对我的攻讦之声。当日我隔江对峙之时,这群酸腐文官,便弹劾我失机避战,如今我强渡沉星江,陈兵南岸,又是这群人,又弹劾我冒进浪战,置大军于背水之势。”
董非青道:“难得这群人,实事做不了什么,道理却是两边都占着。”
瑞滽想想,也不禁笑起来道:“这是他们看家本事嘛,苦读多年圣贤书,便只学会了怎么说都有理的口舌功夫。”
董非青沉思许久,道:“殿下,此时你不进军,朝中定然弹劾之声越来越盛,但如果你进军平定了甘国,恐怕还会有人出来,质疑你拥兵自重,不可不防啊。”
瑞滽重重呼了一口气,大笑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去做事,必定会有人背后捣乱,除非和光同尘什么都不做,但我身为帝王家皇子,这平定天下之事,又怎能畏难避讥,置身事外?不说了不说了,董兄,你难得来此,咱们喝酒,一醉方休!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董非青笑道:“全听殿下安排便是。”
瑞滽吩咐摆了酒筵,又命人唤了金景庆来,只对金景庆说董非青是修真界之人,又简单向金景庆说了此前突袭沉星堡,平定南越一族之事,以及进入来送上军粮和空间神器,金景庆对董非青顿时肃然起敬。
三人也不要别人服侍,围着桌案随意坐了,便开怀畅饮。
金景庆举杯向董非青道:“今日结识董兄,方知天下英雄,尽有不在朝堂之内的,景庆从前小看了江湖人物,谨以此杯,向董兄道歉。”
说罢也不待董非青答话,自己举杯一饮而尽,道:“董兄今日以军粮、神器相赠,解了皇子后顾之忧,景庆无能,只能借此酒,向董兄致谢!”说罢自倒了杯酒,又一饮而尽。
饮罢,又倒满了酒,举杯道:“这第三杯酒,乃是替殿下问董兄一句话。”
董非青手按着酒杯,笑呵呵地道:“金兄请讲。”
金景庆双手举着酒杯,正色问道:“董兄乃是修真界之人,却能一心为殿下谋划,金某佩服之至。只是如今殿下身边急流暗涌,未来之事难以预卜,敢问董兄,何以如此看好殿下?”
瑞滽待要阻止,转念一想,却放下了手,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董非青斟满了酒,与金景庆一碰,二人仰头干了。这才放下酒杯道:“金兄问我,我倒要问问金兄。我乃是闲云野鹤之人,谁坐皇位与我无关,倒是金兄,乃是世代将门,如今也身在仕途,何以如此坚定追随瑞皇子?”
金景庆楞了一下,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仔细想了想才答道:“不敢欺瞒董兄。一则,小弟自幼便为殿下侍读,就算如今我打算另投明主,也无人能信任于我,甚至我家族之中,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投入殿下麾下。二则,小弟与殿下名为君臣,实则兄弟,此生绝不背叛,若是……”他看了瑞滽一眼,迟疑不说。
瑞滽自顾吃菜,笑眯眯地道:“有何不好说,无非是我谋划失败,从此万劫不复罢了。”
金景庆道:“若殿下他日真走到这一步,金某无非站在殿下身前,替死而已。”
董非青为他斟了酒,自己也端起酒杯道:“金兄,你是义勇之士,董某佩服,敬你一杯。”
二人又一饮而尽,董非青放下酒杯,正色道:“我与殿下,相识于微末之时。当日殿下只是在斗极山赋闲隐居,却能以天下民生之事责问于修真界,董某草莽之人,不懂得什么君君臣臣的圣贤大义,却知道在朝堂之上,这般心念百姓的皇子,实在是凤毛麟角。所以金兄为殿下赴死,乃是为了情义,而我甘愿为殿下驱策,乃是为了这天下苍生。”
金景庆忍不住在桌案上一拍,大声道:“好一个为了天下苍生!董兄,我金景庆交了你这个朋友,从此董兄的事,只要不妨碍到殿下,我金景庆万死不辞!”
瑞滽见二人又要喝酒,伸手止住二人。自起了身,在桌案旁徘徊了几步,叹道:“景庆追随于我,乃是自幼的情分。董兄屡屡助我,却是为了苍生。有你二人,我瑞滽足慰平生!只是说来惭愧,董兄对我期望甚高,我却心中有愧。董兄,你可知我为何心念百姓?”
董非青摇头。
瑞滽道:“我自幼能见鬼魂,皇族之中,和朝堂之内皆以为异类,但他们哪里知道,正是能见鬼魂,我便比他们知道的事更多一些。”
他坐回桌案道:“我自幼生活在皇宫,宫中戒备森严,且有高人做法护住,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能见鬼魂。只是在七岁之时,曾去母后家中为外祖父祝寿,却在外祖父家门外,首次见到鬼魂。”
瑞滽目光看着桌案,低声道:“那个鬼魂,是个乞丐,刚刚冻饿而死。他见我能看到他,便质问于我,为何锦衣玉食者看不到百姓之苦,只跟我说了几句话后,魂灵支持不住,便消散于天地间,临消散之时,他只问我:生民何辜?公道何在?”
董、金二人沉默不语,只听着瑞滽说话。
瑞滽又道:“此后我便留了心,常常以游玩为名,出宫寻找。十年之间,我听了无数鬼魂倾诉,有的是辛苦劳作一生,却没有隔夜之粮,只是小小的天灾,便全家饿死。有的是被权贵看中了妻女,便害他全家。有的是被骗入赌坊,输光了家产,无奈自尽。还有的,就更冤枉!在我赴斗极山之前,见一老妪鬼魂,对我哭诉道,因修真界大战,她与儿子好不容易逃出战火,却被暗殿之人发现她儿子颇有天赋,便抢了回去强迫加入暗殿,而她失了儿子养赡,竟活活饿死!”
瑞滽说到这里,走到军帐一角,从箱子中取出一块锦帕,回来铺在桌上,展开了,只见里面包了一只钗子,道:“董兄,你我初见之时,正是我刚与那老妪分别之后,心中愤懑难消,所以才对你说起要灭尽修真界的话。这根钗子,是老妪唯一遗物,告诉了我埋藏之地,委托我为她寻找儿子,我却到哪里去找?”瑞滽说到此处,泪光隐现。
董非青沉默片刻,伸手接过那钗子,道:“殿下,此事交给我吧,修真界之事,还是我来寻找更方便些。”
瑞滽点头道:“也好。”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道:“董兄说我心念民生,其实我是心中愧疚!我为皇族子弟,却不能保护天下子民,他们都曾向我皇家纳税,而危难之际,却不见皇家救他,甚至有些是朝廷官员与修真界沆瀣一气,联手害死,若是这等事多了,天下哪里有公道可言?”
董非青沉默片刻,却冷笑道:“殿下,你既说公道,请问,如今你手掌兵权,也是有望角逐皇位的皇子了,你现在有能力给天下人公道了么?”
瑞滽默然不语,金景庆却道:“董兄对殿下过苛了,如今他只是皇子,又不是皇帝!何况殿下已经竭尽所能,凡力所能及之事,都已经尽力了。”
董非青道:“那就是了,那殿下何以还在心中耿耿于怀?这天下的公道,乃是最难做到的事,哪怕你权倾天下,三国一统,所谓公道,也是难以做到的事。”
金景庆奇道:“董兄何出此言!若殿下将来大权在握,自然削平不公,让天下人人安居乐业,不再有强权欺压,不再有饥馁之危,何谈公道不存?”
董非青道:“人人安居乐业,便是公道了么?试问若有人四体不勤,不事劳作,而另一人勤勤恳恳,努力上进,这二人若都是安居乐业,请问公道何在?”
金景庆一时无言以对。
董非青继续道:“若说强权欺压等事,恐怕殿下无论再努力,这等事也无法根除的。因为这世上总是有贫富之分。若一个人寒窗苦读,一步登天了,那此人会不会变本加厉谋求利益?会不会去欺压以前和他一般贫困的乡民?”
瑞滽道:“怎能如此!其人既然一步登天,便更应该回报黎庶才是,怎能这般忘本?”
董非青道:“好,就算此人不忘本,那他的后代呢?若推而广之,殿下若登基为帝,必然是一代明君,但殿下之后呢?是不是能代代明君?”
瑞滽道:“我懂董兄的意思了。那请问董兄,这天下如何才能得到公道?”
董非青道:“绝对公道是做不到的事,请殿下从今日起莫要做这般中二想法。”
金景庆奇道:“何谓中二?”
董非青“呃”了一声,刚才一时口滑,将黑锅平日的口头语带了出来,只能强加解释道:“便是自我意识过于强烈,不为世人所理解,却又自己愤愤不平的人。”
金景庆恍然道:“原来如此。殿下,董兄此言虽然颇为刺耳,却是良言。殿下心怀天下,却不可以一人违逆天下,凡事当循序渐进才是。”
董非青道:“殿下登基,若能明律法,重奖惩,恤孤苦,使贫者有上升之途,使富者有畏威之心,这便是明君了。”
瑞滽点头道:“这便足够了么?”
董非青笑道:“殿下好大的口气!能做到这些事,已经是千古明君,还要怎样?但若说公道,却是不够。”
瑞滽追问道:“那董兄觉得,如何能够公道?”
董非青慨然道:“论这天下之事,无论是贫是富,是强是弱,论其公平,唯有一死才是公平。盖因不管他生前如何显赫,总是要死的。所以天下至公至道,唯生死轮回而已!若轮回有道,则生者便不敢过于作恶,这便是悬挂于世间所有人头上的审判之刃,为恶为善,盖棺定论。”
瑞滽和金景庆二人,听到这里,都是默默不语。
董非青笑道:“如何?二位可是不信?”
瑞滽道:“不是不信,只是我有些疑问。都说善恶有报,然而既有审判,便有审判者,董兄何以知道这审判者便必定无私呢?”
董非青道:“天道轮回,举头可见!我曾尝试接受轮回之道传承,最终得了三句话:乃是轮回之道,非大慈悲心、大公平心、大勇气者不可得。殿下可能体会这三句话的份量?”
瑞滽若有所思,缓缓道:“如此说来,轮回之道之严苛,已在圣贤之道之上。”
董非青道:“正是如此。盖因轮回之道,乃是这天地大道之中,至高无上的法则,天地见证,神目如电,无可隐匿。便是徇私,都不知道向谁去徇私!它无视君权、不论出身,唯以一生善恶为凭,超脱于世俗之外,对天下生灵一视同仁,这才令人心生敬畏。”
金景庆鼓舞道:“我看这世间多有修仙者不畏天道,富贵者不修来生之事,若有轮回天道管着,我看这些人还敢放肆无忌么?”
瑞滽道:“今日所谈之事,便到此为止,景庆,切不可对外人言。”
金景庆知道厉害,急忙道:“这个自然。”
三人抛开了这个话题,聊起进军甘国之事,尽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