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暮时,瑞滽从常太医府中出来,脸上颇有忧色,站在台阶上长叹了一声,便对车夫道:“回府。”
角落里,一个黑影正在盯着瑞滽,一直跟踪到马车进了王府,才一闪而没。
烈老元帅这几日不曾出门,他每日里便是坐在后院池塘边钓鱼消遣,最近钱少府向烈府求亲的风波暂时平息下来,以老将军一生戎马的经历,岂能想不到这样的暂时平息,便意味着隐在暗处的对手正在别图蹊径,但此刻眼前一抹黑,完全无从判断对手的动作,让老将军颇为苦恼。
然而此刻在他那张老脸上,却是看不出半分苦恼之色,全神贯注盯着池塘中的鱼漂,嘟嘟囔囔地道:“千万莫急,莫急!耐心!”那鱼漂在池塘中沉浮上下几个来回,猛然向下一沉,老元帅手疾眼快,便将那鱼竿一提,一条长有半尺多的红鳞鲤鱼便被提了上来。
老元帅哈哈大笑,对身边一个黑脸护卫道:“你看你看,这一上午总算是没有白耗,这就拿去给我烤了。”说着将鱼竿收回,一手抓住鱼身,另一手便去从鱼口中摘除鱼钩。
他向鱼口中一瞥之下,手上动作便微微一缓,随即不动声色地从鱼口中取下鱼钩,顺便连塞在鱼口中的一小块绸缎捏在手心里。
将鱼扔进鱼篓,换了鱼食,抛钩入水,老元帅眯着眼,偷偷向手中的绸缎看了一眼,沉思片刻,便对着湖面微微点头。
湖水之下,一个身着黑色紧身水靠的人,见老元帅点头,便悄无声息地潜到湖底另一边,顺着一个水闸口潜了出去。
老元帅依然保持着姿势不动,手里却悄悄将绢绸塞进了衣襟里,就这样木木地坐在湖边,也不知是钓鱼,还是思索。
黄昏时分,一个诡异的身影在空间之中一闪,便进了瑞滽的房间。
瑞滽正从容坐在桌旁看书,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微笑道:“回来了?”
来人揭掉头上的黑布,露出面容,正是从前的暗殿杀手,如今的瑞滽护卫,陈果便是。
陈果自从河谷与董非青一别,竟直接便去到了军营,探知瑞滽已经返回景国,干脆过了江,千里追寻而来,见了瑞滽,取出董非青交给他的发钗,纳头便拜,说明了经过,口称为报恩而来。
瑞滽见了发钗,就知道此人所言不假,欣赏他一腔孝心,便收在身边做了护卫。陈果一身奇诡功夫,暗系法则和空间之术已修炼得颇有火候,瑞滽也颇为欣赏,这一路行来,陈果已经是瑞滽身边极为倚重的护卫了。
陈果向瑞滽一礼道:“老元帅接了书,只点了点头。我防他身边有人窥探,便回来了。”
瑞滽笑道:“无妨,烈老元帅一生戎马,智计卓绝,定不会坏事。你且去休息,明日依计而行便是。”
第二日一早,烈老元帅便出了门,带了一队护卫,大声吆喝道:“在家里闷出鸟来,去寻程老匹夫喝酒!”说罢一打马,便泼剌剌地绝尘而去。
几乎同时,瑞滽也出了门,对车夫道:“在外面待了几年,今日出去逛逛。”
那车夫请示道:“王爷想去哪里逛?”
瑞滽想了想,道:“去承奉街吧,那里颇多新鲜玩意,今日就去走走。”
马车徐徐赶路,来到了承奉街。这里是瑞极城内生意极兴盛的所在,街道两侧尽都是店铺摊面,瑞滽让马车停在了路口,自己下了马车,只带了两个护卫,在街口小摊买了一包风干栗子,便兴致勃勃地走进街市,一路好整以暇地闲逛,时不时买一样小玩意。
承奉街内一条小巷穿过去,另一条大街上,矗立着一座府苑,乃是瑞国当年的武威大将军,如今的武威侯程千踏府邸。
此刻府内一间雅室之中,程千踏一身家居燕服,看着对面的烈老元帅问道:“我说烈老头,你有几年没上我家门了吧?今日好端端地寻我喝酒,却又喝得心不在焉,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烈问岳哈哈笑道:“哪里有什么事?前几日心情烦闷,又不愿意出门招惹是非,在家里闲坐了几日,今日实在是呆不住了。不瞒你说,我在家里做了几个纸阄,随便翻开一个看了看,正是你程老匹夫的名字,所以便来寻你喝酒了。”
程千踏一时气结,怒道:“你大白天找上门来,两手空空就进了门,要吃要喝的,居然还不是特意来寻我,烈老头,你是不是觉得我老程好欺负?”
烈问岳大刺刺地道:“老夫逗你玩呢,你这老匹夫怎的还当真了?”
程千踏脸色便有些缓和下来,烈问岳接着道:“老夫若真是拈阄寻人喝酒,写上百八十个阄也写不到你头上,你放心便是。”
程千踏顿时大怒,砰地将酒碗墩在桌子上,骂道:“老东西,你到底想干嘛?”
烈问岳伸出一根小指头掏掏耳朵,懒洋洋地低声道:“你家里这个地界好,借你这地方,见个人。”
程千踏的怒气立刻不知消散到了哪里,狐疑地看看烈问岳,下意识地也压低了声音问道:“这般鬼鬼祟祟地,见谁?”
烈问岳笑嘻嘻地道:“莫问,一会你就知道了。”
承奉街上,瑞滽四处闲逛,走进一家汤面馆子,吃了碗面,又在店里上了个茅厕,施施然出来,招手唤过护卫,道:“今日兴尽了,回府!”便晃着步子出了承奉街,上马车回府。
过了片刻,瑞滽身着一身家丁服饰,从汤面馆里低头走出,便穿过小巷而去。
马车回到十四皇子府,“瑞滽”大摇大摆进了书房,卸去脸上伪装,正是陈果,他将一个被子稍微装束了一下,放在书房软榻之上,外面再铺上一件锦被,看看再无破绽,无声冷笑一下,从书房内一步踏入空间,消失不见。
在程府后门,早有烈问岳贴身侍卫等候,见了一身家丁装扮,手里拎了一包熟肉的瑞滽,也不问话,便带着瑞滽进了程府。
雅室内,程千踏还在询问烈问岳到底要见谁,烈问岳却笑眯眯地不答话,此时房门一开,瑞滽走了进来,笑道:“老爷,百味居的酱肉买回来了,请用。”说罢上前,将手里的油纸包打开,放在桌子上。
烈问岳伸出手指拈了一块酱肉,塞进嘴里品了品,笑道:“不错,地道,还是刚卤出来的,程老匹夫,你也尝尝。”
程千踏此刻却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瑞滽,嘴唇嗫嚅几下,方开口刚说了一个“十”字,嘴里便被烈问岳塞了一块酱肉,顿时醒悟,忙嚼了几下,含糊道:“实在是好吃。”
瑞滽垂手站在桌旁,为二人挟肉斟酒,口中低低道:“二位老将军莫要看我,听我说便是。”
这两个老将都是人老成精的人物,听了这话不动声色,继续吃肉饮酒,嘴里不知所云地聊着当年战场上的趣事,耳朵却竖了起来听瑞滽说话。
瑞滽低声道:“皇宫内已被修真门派控制,父皇身边有高手隐伏,说话行动都不得自由。”
程千踏手一抖,一碗酒泼出了一小半,忙仰头喝了,心中惊骇莫名。烈问岳脸上丝毫不动,心中却也同样翻江倒海。
瑞滽继续道:“父皇密嘱,让我办三件事,需两位老将军协助。第一,我需秘密出城,返回甘国掌控大军,哪个城门守将有自己人?”
烈问岳微微点头,继续喝酒,手指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东城”。
瑞滽道:“第二,我需调内武堂供奉两人,随我办事,需绝对稳妥。”
烈问岳垂下两条长眉,思索片刻,又点了点头。
瑞滽看向程千踏,低声道:“第三件事,五雄关陈登乃奉父皇密嘱行事,请程将军给我军符,我去调他所部过江。”
程千踏向袖中摸了一下,摸出一块军符放在桌上,大声道:“老匹夫,你比我少喝了一碗,快快补上!”
瑞滽袖子一卷,军符已在袖中,然后低声道:“父皇命常太医用药,伪作日渐衰老,以懈怠对方防备,二位老将军若有事,可去寻常太医,只需说出‘缓急之道’四字,常太医便可代为传讯。”
见二位老将军点头,瑞滽低声道:“瑞国风雨飘摇,四大宗派意图不轨,如今甘国已经驱逐暗殿势力,我在易城谨守防线,以待后事,请二位老将军保重身体,社稷为重!”
烈问岳微微颔首,大声道:“这点酱肉不够吃,再去买些来!”
瑞滽低头道:“是!”转身出了雅间,出府穿过小巷,想了一想,又来到百味居,命伙计将酱肉送到程老将军府,付了钱,四顾看了看,便悄然离去。
深夜,皇宫密室之中,一个黑衣人向成不语禀报道:“今日十四皇子在承奉街逛了半日,便回府休息了。我们的人手一直跟踪回府,目前再无其他动作。”
成不语狐疑道:“他哪里来的心思去逛街?”沉思片刻问道:“瑞国其他重臣,今日行踪如何?”
那黑衣人取出一个小册子,一一报上,成不语皱眉听着,冷不防问道:“烈问岳去了程千踏府喝酒?可有异常?”
黑衣人道:“并无异常,全程都有人监看,除了家丁服侍之外,并无其他人见面。”
成不语低头思索,突然问道:“那程千踏府邸,是不是就在承奉街后?”
黑衣人怔了怔,回想一下,道:“是。”
成不语霍然站起,怒道:“坏了!十四皇子必定借机去见了烈问岳。立即派人进十四皇子府,查明瑞滽如今在哪里!”
那黑衣人知道不妙,急忙道:“喏!”转身就走,成不语喝道:“慢!传令岳万龙,带一队人跟你去,若瑞滽不在府里,立刻出城向沉星江方向搜索追杀,无需回报!”
黑衣人道:“喏!”见成不语再无吩咐,便急忙出了密室,急急奔去做事。
瑞极城外,一身黑衣打扮的瑞滽急步前行,向城外隐蔽处走去,待进了一处树林,陈果从树林中迎了出来,手中还牵着两匹马,瑞滽低声道:“估计瞒不得多久,快走!我们直接去五雄关,务必抢在对方之前赶到。”
陈果便牵过一匹马,扶着瑞滽上了马,自己也随后上马,二人加了一鞭,便绝尘而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瑞极城门突然大开,一队人马从城内冲出,追了上去。
为首的乃是玉皇门掌门叶洞玄门下首席大弟子岳万龙,在玉皇门中下一代弟子中极受重视,处事稳妥机敏,也是叶洞玄培养多年,意图传承衣钵之人。
岳万龙此时心情甚是急躁,他率队冲入十四皇子府,立刻发现书房中根本无人,寻来监控瑞滽之人一问,却是一问三不知,大怒之下直接一掌拍死,便率了一队弟子前来追赶。但瑞滽到底是何时出城,走了多久,他却是完全不知道,是以心情烦躁。
正在着急赶路,身后一个玉皇门弟子大声呼喊道:“大师兄,大师兄,且慢,有发现!”
岳万龙一勒坐骑,回头一看,只见是自己同门师弟权盛晏,他知道这个师弟来自瑞梁交界的羌族,祖辈便是养马放牧的,非常熟悉马性,便问道:“权师弟,有何发现?”
权盛晏蹲在地上,仔细分辨着痕迹,对岳万龙道:“大师兄,你来看路上这堆马粪,这是一匹口外良驹,喂的也是精料,但骑马之人毫不顾惜马力,策马疾奔,看来定是赶路匆忙。”
岳万龙对马性却是毫无了解,问道:“能看出几个人?过去了多久?”
权盛晏又下马前后左右看了一下,笃定道:“两匹马,过去了大约半个多时辰。”
岳万龙点头道:“如此深夜,不惜马力奔走,定然是正主了,权师弟,能缀上么?”
权盛晏道:“绝无问题!我来引路!”说罢上马冲到最前面,带着一众玉皇门弟子一路急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