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无稽的话语声中,已经带上了一丝绝望、恐惧,甚至有些歇斯底里道:“我暗殿记载之中,地狱深处,有牢狱曰无间,又称阿鼻,堕入其中者,永世不可超生,每日受酷烈惨刑万万次,经历千次会元方能魂消魄散……这般苦楚,谁能承当?”
墨无稽胸膛欺负,急急喘息了片刻,才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说道:“事已至此,我杀你有何用处?”
董非青盯着墨无稽那张充满绝望的面孔,脸色却沉如深渊,当日甘平城皇宫上空,无尽怨魂的哀嚎之声再一次响彻耳边。
但他心中还有一丝疑惑,既然轮回已经断绝,为何还有永堕阿鼻这等事?难道轮回规则依然在起作用?那阿鼻地狱在何处?
莫非轮回断绝之后,依然还有一个黑暗至极的地狱,在某个隐秘空间内囚禁那些罪恶灵魂?
一时想不清楚,就先放下。董非青收拢思绪,望向墨无稽冷冷道:“当日你拘禁万千无辜生民,强行剥离魂魄,修炼你的业力之道时,便当知道必定有此业果。到了这等地步,我只问你一句,你悔改了么?”
墨无稽嘶声道:“修行之道,有进无退!我若悔改,难道便能解除堕入阿鼻之灾么?老夫只是不懂!我按照暗殿传承修炼,为何不能成就轮回大道?为何我就要受此业报?”
董非青道:“轮回者,修行于生死之间,善恶分明,神目无私!我不知你暗殿传承功法是什么,但若是无论生前善恶,一律被你拘禁魂魄,养无尽怨气以成业火,这便是已经违背了轮回大道的本意,修炼越深,越是入了魔道,你不入阿鼻,谁入阿鼻?”
墨无稽道:“我也知道自己入了魔道,但暗殿神谕,明明给我留了一丝生机,只是我却不知,如何思己之过,如何才能免堕阿鼻。我只以为,只要杀了你,断绝了轮回传承之路,自己便能有一丝生机!所以当日造化之力普降之时,我派出暗殿几乎全部高手,想要在河谷之中杀你,若不是我神魂震荡,每日遭受无尽幽魂反噬折磨,恐怕我便自己去杀你了。”
董非青问道:“你既然这般想杀我,今日为何又来找我?”
墨无稽道:“河谷一战,我暗殿无数高手丧命,你可知道,每一个暗殿所属之人丧命,我身边就多出了无数索命冤魂?我那些下属一生所杀的人,他们……他们都来寻我,每时每刻,身边都有千万幽魂,在我耳边历数他们是如何被杀,他们如何冤死,那哭诉之声,直入神魂,这般的折磨,实在是生不如死!”
董非青冷冷道:“你听到的,是你属下的哀嚎,你可知道我听到的,是那些从未做过任何坏事,只想平淡一生的百姓无辜被害的哀嚎?当日在甘平城,无数怨魂向我倾诉你们是如何残忍剥夺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在无尽痛苦中挣扎求告,我没有权利替他们原谅你!”
墨无稽默然片刻,接着道:“我苦受煎熬十余日,终于有一天,所有幽魂散去,但我数十年苦修的业力之道也随之烟消云散!甚至原本修习的暗之法则,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寸进。我自知此生已经无缘大道,不但生命无多,甚至还有堕入阿鼻之忧,百般迷茫之下,我便想到来寻你,却不是为了杀你,也不是为了求你原谅,而是求一个明白。”
董非青问道:“你想明白什么?”
墨无稽迟疑半晌,带着一丝最后的期望问道:“我翻遍暗殿传承,看到有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思不得其解:若说不再杀人,便可消弭罪孽,我已经断绝大道,此生再无杀人的必要了,为何我依然还有堕入阿鼻之忧?”
董非青不禁呵呵冷笑道:“世间岂有这般便宜的事?一辈子杀人作恶,临死时说一句,我悔改了,我不杀人了,一生罪孽便就此消散?这世间还有谁怕做恶人?还有谁惧怕报应?”
墨无稽瞪眼看他,许久之后突然泄了气,低下头道:“请问,以你之见,我要如何做,才能消弭罪孽?老夫不求大道,不求长生,只求……只求不堕阿鼻。”
董非青问道:“你今日来此,将暗殿所有产业转让给我,又许诺为我做三件事,便是为了这件事?”
墨无稽道:“我觉得你弄的这个所谓天赐仙珍,定然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说不定便是跟你要修炼的轮回大道有关,若是能在此时参与进来,或许能解我的灾厄,所以我宁可散尽一切资源,也望能参与其中。”
董非青思索良久,问道:“墨宗主,你所说的,俱是实情?”
墨无稽怫然道:“我墨无稽是何等样人?老夫这一生,杀人放火,偷袭下毒无所不为,诸般阴谋诡计也曾使过,但唯独此生不曾虚言诓骗于人,宁可不说,也决不说谎骗人。”
董非青道:“既如此,我说几件事,你若能做到,我可以一试。不过话说在前面,你所造的罪孽太大,消除罪愆我做不到,但或可略减你的报应苦难。”
墨无稽道:“我知道,你说。”
董非青道:“第一,暗殿所属,凡有参与了当日拘禁无辜冤魂之人,视情节轻重及主谋从犯,该杀的杀,该废的废,此事你自己去办,办的结果我也不问,只看你的悔改之心。”
墨无稽惨笑道:“哪里还有什么主犯从犯?自从我暗殿做了这般伤天害理之事后,不到五年时间里,当日参与过此事之人,一个一个地暴毙,有平白无故七窍流血身亡的,有突然间身罹恶疾全身溃烂而死的,也有突然发疯砍杀同僚被我亲手打死的。每一个人死后,都在我梦中彻夜哀嚎……否则,我怎么会相信永堕阿鼻这句话?”
董非青微微点头,道:“第二件事,你暗殿的产业,多是藏污纳垢之所,我也不要,但我可代你转交甘国,如何料理,我也不管。”
墨无稽道:“既然给你了,便是你的事。”
董非青道:“但有一件事,诸如青楼赌坊之类,多少人因你暗殿家破人亡,你需拿出暗殿积蓄交给甘国,进行补偿。”
墨无稽想了想道:“可以,但我暗殿并无其他产业,今后宗门如何生存,老夫一生不曾操持过商道之事,却是全无头绪。”
董非青淡淡道:“这是你的事了,我想暗殿千年传承,也不至于就饿了肚子。”
墨无稽道:“也罢,既然要赎罪,自然要做彻,我虽从来不齿那些满口仁义的伪君子,但我这等真小人,也不是天生无恶不作的。”
董非青道:“前面两件事,其实与我无关,我只是帮你想想如何赎罪而已。最后这件事,才是与我有关的。”
墨无稽道:“请讲。”
董非青道:“如今各宗各门,都拿出了若干土地作为明年种植作物所需。但这些宗派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比如玉皇门和上霄宫,恐怕明年不会那么老老实实地履行合约。”
墨无稽怪笑道:“我今日便想提醒你了,上霄宫和玉皇门是什么做派,我比你清楚得多,你让他们让出地盘,明年种植什么,收获什么与他们无关,这等于是拿刀剜他们心头肉!我敢断言,等明年收成一下来,他们直接便封了领地,将农户收成抢劫一空,到那时,你奈他何?”
董非青道:“我岂能不知?但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上霄宫、玉皇门同样不知,这件事上,我所要收获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天赐作物!而是这些土地上的农户。”
墨无稽疑惑道:“什么意思?”
董非青道:“我所要做的,便是要他们签署这个合约!这个合约一签,便是给了农户一个希望,收获的作物可以让他们自己有权分配。若是这些宗派老实履约,有一个农户能自给自足,我的轮回大道修行便可圆满一分,但若这些宗派毁约,也无妨,那些被抢走作物的农户,由我谷神教养活便是,然而这般一来,民心民怨会向着谁发?”
墨无稽忍不住呆滞了一下,若是几个月之前,他必定大笑着道“区区民怨何足道哉”,然而经过最近这段时间的折磨,对于民怨到底能带来什么后果,他恐怕比董非青还要清楚,不禁叹道:“老夫如今便可断言,一年之后,玉皇门、上霄宫必定深陷民怨沸腾之中。”
董非青道:“如今我拟将这件事委托暗殿,你暗殿极擅长隐踪匿迹,便请暗殿派出人手,对每一处地盘进行监察,这些地方我们不方便进去,就算进去了,必定也是在各宗门的严密监视之下,但我需知道这些地方详细情况,另外若有人意图屠戮反抗民众,请暗殿出手维护,此事我便委托暗殿进行。作为雇佣暗殿的代价,所派出之人的一切费用由我谷神教负担,同时我也会将今年的收获作物,分配出一部分送于墨宗主。”
墨无稽忍不住道:“这确实是件好事,等于谷神教出资帮我养活了众多弟子,但老夫着实觉得有些滑稽,让这些暗殿杀手,做起维护民众的暗探,这个……这个……”
董非青道:“墨宗主,你莫小看此事,你可知我在小河之底修炼,最后一个关卡是如何通过的?”
墨无稽道:“愿闻其详。”
董非青道:“当日我只差最后一丝无法圆满之时,河岸上的数万流民,感念我当日救他们的恩情,竟然成群结队,以血肉之躯死战你暗殿杀手!而我在河底之中,感觉到一股神秘力量融入神魂,助我闯过最后一关!我事后思索,此即为愿力,无形无质,但却几乎可以与造化之力相比,若墨宗主麾下能护佑住民众,对于墨宗主的状态必定是有好处的。”
墨无稽悠然神往,大声道:“好!此事我暗殿承担了,反正今日之事,已经与上霄宫和玉皇门撕破了脸,老夫便再得罪他们一次,也是无妨。”
他站起身来,道:“董掌门,老夫今日前来,除了因为自身罪愆求董掌门化解之外,也是为我唯一老友的宗门,无论当时董宗主是如何学到了谷神教传承,毕竟这是我老友的执愿所在,请董掌门善待谷神教弟子,老夫拜托了。”
董非青也起身道:“墨宗主放心,董某必定将谷神教传承发扬光大,未来我若回归宗门,也必定为谷神教选择一个最好的掌门。”
墨无稽向董非青做了一揖,道:“我且回去整顿宗门,一月之后,请董掌门在甘平城相见,届时我们再议细节。”
董非青还了一礼道:“我送送墨宗主。”
二人并肩出了内室,见杨离离还在门外守候,墨无稽哼了一声道:“你放心吧,老夫并没有对董掌门痛下杀手。”
杨离离笑道:“墨宗主开玩笑了,不过董盟主如今身负我三宗安危,我自然是要关注些的。”
墨无稽不想跟杨离离多费口舌,径自出门扬长而去。
看着墨无稽的背影,杨离离低声嘟囔了一句“老王八蛋!”,便不再理睬了,毕竟这位暗殿殿主是个什么性子,她十几年前就知道了,现在她更关心的,是墨无稽到底跟董非青说了些什么。
“墨无稽准备去给咱们的农户当监察兼保镖了。”董非青笑呵呵的一句话,让杨离离和南越大长老都惊得跳了起来。
杨离离不可置信地道:“这老……老东西哪根筋抽了?他哪里是这么心善的人?”
南越大长老想的更多一些,忧虑地问道:“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董非青无所谓地摇摇头道:“我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什么阴谋,又能如何?本来上霄宫和玉皇门拿出来的这些地盘,我们也插不进手去,他暗殿若去暗中监察,自然好,若是有什么阴谋,对我们也没损失嘛。”
杨离离和南越大长老一想,都点了点头,但还是对墨无稽能有这般仁善颇为纳闷。
董非青也不想将墨无稽的遭遇说的满天下都知道,便笑道:“各位放心便是,墨宗主这般做,自然有他的理由。”
南越大长老捻着胡须道:“也罢,此事盟主做主便是,如今我们当务之急,是赶紧去跟这些势力把合约签了,具体到哪一地,哪一山,都必须得标得明明白白。其他势力也就罢了,上官云落和崔曜那边,得盯紧些。”
杨离离一听崔曜这个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地道:“崔曜这个老王八蛋,简直就是衣冠禽兽!今日实在是便宜他了!”
董非青冷笑道:“便宜不了他,明日合约一签,这位崔长老指不定被叶洞玄骂成什么样子,加上瑞国那位脑残皇子,直接便许诺了十几万亩土地,这笔账,自然也是要算在崔曜头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