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续雪亭带着数百玉皇门弟子,就在皇宫之前搭了一个高台,将囚禁多日的老皇帝瑞弘带了出来,绑在高台之上。
瑞弘的十几个儿子,和满朝百官,都被勒令在高台下观刑。
续雪亭一身白袍,安详地坐在高台上,淡淡地道:“瑞国朝野不靖,妄动武力,鸿野大陆数十年来兵戈不断,是为昏君!着立斩!”
瑞弘被绑在地上,却勉力抬起身子,放声大笑。
台下文武百官不敢观看,低着头,却禁不住眼泪横流。
续雪亭轻轻挥手,便有玉皇门弟子上前,一刀落下,老皇帝头颅从高台上滚落,正落到十几个皇子面前。
续雪亭仔细盯着那些皇子们的反应,只见有几个竟然当场被吓昏了过去,更有些皇子扑上去抱住父亲头颅,嚎啕大哭者有之,戟指大骂者有之。
而续雪亭盯住的,却是最幼小的一个皇子,年纪大约只有五六岁,沉默站在原地,既不哭喊,也似乎并不害怕,而是抬着头,与他对视,脸上毫无表情。
续雪亭心中一动,便起身下了高台,来到这个小皇子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皇子昂然道:“我叫瑞锦。”
续雪亭脸上又浮起熟悉的微笑,伸手拉住这个小皇子瑞锦,转身向宫中走去。
身后,刀光又起,十几个皇子被纷纷砍翻在血泊之中。
被续雪亭拉着走远的瑞锦,忍不住回过头,看着自己那些被杀死的哥哥,双手忍不住攥紧。
拉着他的续雪亭感受他小小手掌的力道,便微笑道:“你心中愤怒?”
瑞锦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是。”
续雪亭道:“你可知道你为何不死?”
瑞锦道:“我不知道。”
续雪亭冷笑道:“不是因为你幼小,也不是因为你有勇气跟我对视,而是因为,在这些皇子中,你的修炼天赋最高。”
瑞锦有些茫然,问道:“为何?”
续雪亭站定,望着那金顶辉煌的皇宫,脸上带起不屑的冷笑,沉沉地道:“这世上无论荣华富贵,还是皇权威严,在我等修炼之士眼中,无非都是土鸡瓦狗!你记住了,你能修炼,而且有天赋,你就是天生优越!至于那些人……”
他带着瑞锦回过头来,看着高台下血泊中的十几具尸体,以及那些瑟瑟发抖的文武百官,沉声道:“都是蝼蚁一般!”
瑞锦听着他的话,有些茫然失神。
几日后,瑞锦登基为帝。续雪亭带着玉皇门弟子,在瑞极城中四处侦测,凡对老皇帝之死口出怨言者立斩,凡有动乱之像者,不分青红皂白立斩。
这一来,瑞极城中许多百姓,不敢居住在城中,纷纷出逃,续雪亭却也不阻止。叶洞玄见瑞极城局势渐渐稳了下来,便回返玉皇门准备闭关。
临行之时,续雪亭带着刚刚即位的小皇帝瑞锦,向叶洞玄行了拜师之礼,从此成为玉皇门中年纪最小的小师弟。
叶洞玄看着被弟子们送回皇宫的瑞锦,沉默片刻问道:“这就是你选定的傀儡皇帝?”
续雪亭笑道:“当日行刑之时,若说哪一个皇子怕的最厉害,着实不好找,都是一群土鸡瓦狗一般,唯有这个瑞锦,看着父兄受戮,却是冷漠异常,所以弟子便选了这个。”
叶洞玄思索片刻,道:“也罢,且试试你的主意,若是将来不妥,杀了便是!”说罢,便起身回山,续雪亭在原地目送许久,也缓缓回城,脸上一直带着那副招牌般的微笑。
董非青这一行人向沉星江前行,这一路之上,因为天灾频繁,流离失所的惨状,让众人很快就沉默了下来。
这时暴雨刚刚停歇,很多地方沟渠横流,饿殍死尸遍地皆是,各地已经有官员士绅出面,组织乡民自救,虽然看上去依然是面色凄然,但到底是逃过了这次天灾,想想那些死在洪涝中的人,幸存的人也不免有些庆幸。
董非青急于了解这十几天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从随身行囊中取了些粮食出来,寻到当地官员,声称自己是从甘国来的商人,眼见如此惨状,愿捐出一些粮食救急,当地官员顿时喜出望外,将董非青等人当成贵宾,请进了破破烂烂的官邸。
细谈下来,方知道这位官员却不是真正的朝廷任命官员。此人姓蒋,名雍,曾在朝堂掌民间钱粮事的户曹衙门任主事,后来因贪赃罪名被免还乡,好在宦囊还算丰厚,回乡后也做个富家翁,甚是平和。但前几日倾盆暴雨之下,周围受灾甚重,当地官员得不到朝廷旨意,也不敢擅自做主,知道这位蒋大人曾任京官,对这些事熟稔,便登门求教,蒋雍也为乡梓受灾之事忧心忡忡,便主动请缨,在当地衙门内临时成立了一个机构,自起了个名字叫做安置使,替官府行使救灾恤民之事,当地官员立刻允准,而且倾力支持,一来这些杂事实在繁琐,有人出头自然最好,而来将来朝廷若追究自作主张之事,便可将责任都推给这个安置使,声称这都是乡民自发举措。
听了这位蒋大人的自叙,董非青倒是由衷有些敬佩,叹道:“这么说来,即使救灾得力,蒋大人未来恐怕也得不到什么朝廷嘉奖,但蒋大人依然挑起这副重担,令我等敬佩有加!”说着起身,向蒋雍做了个揖。
蒋雍急忙伸手将他拉到座位坐下,笑道:“老夫为官一生,因为不肯依附二皇子,被扣了个贪赃的帽子罢免,为他二皇子亲信腾位置。呵呵,他二皇子说我贪赃,老夫自己想想,大罪名是假的,但清廉如水这四个字,却也称不上。官府之事嘛,你自己清廉如水,上下都不满意,所以随波逐流之事,确是有的,能平安罢官还乡,做个富家翁,心愿已足。此次出来做事,只是看不过乡梓受难,要什么嘉奖?难道老夫还指望复官回京么?”说着摇了摇头,呵呵一笑。
董非青疑惑道:“我上个月还在京城,然后去梁国山区贩卖货物,不知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事?”
蒋雍捻须道:“原来公子一直在山里,怪不得不知。一月之前,传闻京城剧变,许多重臣都被玉皇门斩杀,连陛下也不知消息,从此后京城与地方之间便断绝了信息,具体现在如何却是不知。大约十天前,北方有巨响传来,烟尘弥天,数十里外都能看见,只一天时间,便暴雨倾盆,河流决口,这场暴雨下了九天九夜,方才平息。”
董非青暗暗计算,原来就在自己等人被埋在斗极山下这几天里,发生了这般大的灾难,至于此灾从何而起,他自然也心知肚明。
蒋雍不经意地问道:“请问公子欲向何处?”
董非青道:“在下是十万大山人氏,自然是要过江返乡的。”
蒋雍似乎很随意地说道:“过江好啊,那位十四皇子,若不是早早过了江,此刻结局难说,难说得很!”
董非青眯起了眼,盯着这位灰发白须的蒋雍,沉声道:“蒋大人为何提起十四皇子呢?”
蒋雍道:“从京中来此处,多有些避难的百姓,据百姓们说,玉皇门大队人马入皇宫,内情不知,但宫外百姓听得宫中数百人齐声传旨,道陛下命十四皇子接皇位,唉,也不知道这个消息,能否传过江去?”
董非青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便点点头道:“蒋大人放心,我想这消息,十四皇子定会知道的。”
二人相视一笑,颇有心照不宣之意。
董非青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敢问蒋大人,可知道烈老元帅下落?”
蒋雍道:“这却不知,据百姓传言,当日玉皇门冲入烈元帅府,却一无所获,将周围百姓都抓起来拷打,有一个百姓受刑不过,招认说他是元帅旧部,烈元帅从他家秘道逃走,但玉皇门按照秘道方向追去,却一无所获。”
董非青道:“这件事蒋大人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蒋雍叹道:“那户百姓出卖了烈老元帅,在京城站不住脚,便离开京城,却在我这里落脚,唉,周围一起逃出来的百姓也看他不起,日子也过得凄惶。”
董非青心念一动,道:“我可否见见那些百姓?总能多了解些京城情势。”
蒋雍顿时笑眯了眼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董公子乃是我这里贵客,见谁都方便得很,恕老夫事务繁忙,便不奉陪了。”
当下唤来一名小吏,命他指引董非青方向,董非青便告辞出来,随着那小吏向流难百姓居住的地方走去。
那些百姓流难在此,只是在一片空旷地上搭起了一片窝棚,在窝棚前的空地上,掘了些坑就地生起火来,用些瓦罐之类的物事,去向县城百姓讨些水来,架在火上,煮口粥来糊口。
虽然临着河,但刚刚泛滥过的河水污浊不堪,又是每日都能从里面捞出许多淹死的人和牲畜,这些流难百姓就是靠着捞尸骸这个活计,向官府换些米粮,自然晓得这水是不能喝的,即便县城中的百姓,家里水井里的水,依然要小心滤过几次才敢喝,所以能饮用的水十分珍贵。
一个老人捧着个瓦罐,颤巍巍地从县城方向回来,显然是刚刚去讨了些水,走到窝棚边自家的火坑旁,正准备烧水煮粥,旁边一个汉子走过,有意无意地伸出一只脚,登时将老人绊倒,那瓦罐甚是结实,居然未碎,但好不容易讨来的水却洒了大半。
一个孩子霍地跳了起来,戟指喝道:“周老四!都是一个地方逃出来的乡亲,你为何这般欺辱我爷爷?”
那叫做周老四的汉子狞笑一声道:“你爷爷既然做了那等猪狗不如的事情,还敢跟我们说乡亲这二字?”他侧头向地上吐了口浓痰,继续道,“老子可不敢认这乡亲,别连累了我们家祖坟风水!”
周围几个正在煮粥的女人顿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道:“这等人怎么还有脸活着的?”“是啊,换成我们家那口子,若是做了这般事,老娘便切了他的东西,让他断子绝孙!”
各种辱骂之声不绝传来,那孩子脸胀得通红,双拳紧握,怒道:“你们胡说,我爷爷……”
地上的老人咳嗽一声,拉住了孩子,道:“莫多说话。”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看瓦罐里的水,笑道:“这水煮粥可不够了,咱们今日吃干的。”说罢取出一个小口袋,向里面倒了些米,搅一搅,便架在火上。
旁边一个汉子默默走过来,对周围人道:“都少说几句!都是从牢狱里出来的,经历过什么事大家都知道,都是迫不得已,积些口德罢!”
说着将自己的瓦罐递过去道:“雪老哥,你多加些水,每日吃干的怕粮食接不上,还是煮口粥喝罢了。”
老人接过瓦罐来,笑道:“多谢胡兄弟了。”便向自己的瓦罐里小心地倒了些水,又将瓦罐递了回去。二人隐蔽地换了个眼神,老人摇了摇头,那汉子叹息一声,抱着瓦罐回身去了。
周围人似乎对那汉子很是尊重,虽然还是嘀嘀咕咕,却也不再为难那老人了。
那孩子气的眼睛里都迸出了些泪花,哽咽着道:“爷爷,你看他们……我爹娘还生死不知,他们还……还……”
老人用一根树枝慢慢地在瓦罐里搅着,慢条斯理地道:“寒儿啊,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么?”
那孩子强忍着眼泪,道:“爷爷,我都记得。”
老人问道:“那你记得杜先生写的那首诗么?背诵给爷爷听。”
孩子用力擦了擦眼泪,低声背诵道:“从来花开无百日,冬去春来又一枝。世事岂能尽如意,但求无愧寸心知!”
老人道:“如今我做的事,你知,我知,你父母皆知,难道这还不够么?”
孩子用力点了点头,道:“爷爷,我去寻些野菜来。”便跑了出去。
远处的董非青默默看着这一切,以他如今的造诣,自然将那老人所说的话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思忖了片刻,便低声对徐春泽兄妹二人说了几句话,兄妹俩怔了怔,但看看师父脸色,一句话也没问,便转身走开。
过了许久,那老人将瓦罐里的粥煮熟,站起身来四处看看,脸上颇有担忧之色,大声喊道:“寒儿!寒儿!快回来喝粥了!”
董非青转身对那小吏道:“我要私下问他些事,你帮我这般…这般去跟他说。”说罢将一枚碎银塞在小吏手里,小吏眼前一亮,道:“公子放心,小的定然办妥。”便走上前去,脚步甚是急促。
走到跟前,小吏问道:“你家可是走失了人口?”
老人急忙道:“大人,我孙子去找些野菜,现在还没回来。”
小吏道:“刚才安置使大人捉了个拐子,一个男孩被迷晕了,如今在衙门里,你跟我去认一认!”
老人认得那小吏是安置使身边的人,并无怀疑,连火坑上瓦罐中正在翻滚的粥也顾不上,急忙跟着小吏向衙门处走去,董非青笑了笑,跟在后面。
妘川低声道:“青儿,你要做什么?”
董非青嘘了一声,对师父道:“我有要紧事问他,需得避人耳目。”妘川和印若离对视了一眼,不去管他,二老便自去车马处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