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傅时画答应得这么爽快又跃跃欲试,陈四显然很是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振袖做了个“请”的动作。
显然是已经将这两个人当成了第一次进弃世域、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肥羊。
陈四也不扭捏,一展扇子,翩然走在了最前面,好似真的对两人已经毫无戒心。
白衣公子衣袂飘飘,和身后一袭黑披风将自己包裹的两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要不是虞绒绒个子矮了些,两个人因为牵着手没有松开,之间的距离又实在近了些,简直像是白衣公子身后的两名一高一矮的保镖。
虞绒绒不觉得自己刚才想到的那些,傅时画会没有考虑到。
她在思考傅时画给她的那个眨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稍安勿躁,还是看他接下来的表演。
……怎么说呢,在这一天之前,虞绒绒发誓自己绝不会这样揣度傅大师兄。
而现在,大师兄就像是某个过去只知道名字的、被贴满了各种光辉标签的人,突然从那些标签和传说里活了过来。
再在漫天火光里,向她眨了眨眼。
虞绒绒还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傅时画的声音突然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虞师妹,你见过死人吗?”
虞绒绒微微一愣,迟疑道:“你是指什么样的死人?”
这个提问角度还挺清奇,傅时画噎了一下才语气缓慢道:“怎么,死人还分类?”
“当然分。”虞绒绒很认真地罗列道:“寿终正寝的,病故的,自/杀的,他杀的,全尸的,残尸的,被抛尸的……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地点情景也各有不同,大师兄是指哪种?”
傅时画:“……”
他一时有点哑然无语,很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带了点阴森森道:“他杀,且死状极惨无人收尸血流满地残破不全的那种。”
虞绒绒沉思片刻,犹豫道:“……那倒是还没有。”
傅时画不知怎地,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但转念又觉得,这口气松的很是莫名其妙,且挺不是滋味的。
他缓了缓语气:“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吐得昏天暗地。你得准备一下。”
虞绒绒神色有些古怪地抬头,看了一眼被黑色兜帽遮盖住的傅时画。
在他的描述下,让人很难不去认真思考一下,这样看起来堪称精致干净的英俊少年吐得人仰马翻的样子。
傅时画突然福至心灵地意会到了什么:“你不会在脑补吧?”
圆脸少女飞快收回目光。
如果她额边的宝石流苏没有晃来晃去的话,可能她的欲盖弥彰会更有说服力。
傅时画有些啼笑皆非,也有些意外:“……这种时候,我以为你会很紧张。”
虞绒绒想了想,道:“如果不是紧张,可能也不会这么胡思乱想。”
傅时画微微挑眉:“所以你就是想了。”
虞绒绒大惊:“……!”
淦,大意了。
其实确实是紧张的。
但这样插科打诨地聊了两句以后,也竟然确实真的缓解了许多。
所以在陈四突然顿住脚步的时候,虞绒绒差点没发现,险些直接撞到对方背上,还是傅时画拉了她一把,才把她拽了回来。
虞绒绒落回脚步的时候虚晃了一下身形,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脚下。
却见地面上突然有黑白双色的线蔓延开来,再将地面割裂成了一个……棋盘?
棋盘上的纵横交错处已经有了很多黑白落子。
但下一刻,棋盘线与棋子仿佛都只是视觉里一瞬间的幻觉,落子的地方变成了那些倒在血色中的尸体。
——确实是傅时画刚才言简意赅描述的那种尸体。
火色与血色连在一起,血似乎也燃烧了起来,死不瞑目的眼珠被火覆盖,再散发出某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焦臭,火鸦尖促的叫声仿佛大声的嘲笑,尖锐地扎进脑中。
陈四转过身来,看向虞绒绒和傅时画,再慢慢展开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却遮不住他眼中流露出的某种志得意满。
“还是要感谢二位。”陈四轻轻欠身:“还请二位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我手里的这件魔祟物,竟然是活着的,胃口还很大。”
虞绒绒听着他的声音,猛地抬手捂住了口鼻。
眩晕与恶心一起涌了上来,陈四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陈四轻柔却阴狠的声音还在继续:“棋盘之上,众生皆是棋子。二位当然可以挣扎试试,但挣扎只会让变得痛苦更多。”
双色的棋盘再次在两人脚下蔓延开来,火仿佛只是黑白上的点缀,此时此刻,白子已经对他们形成了围剿之势,黑子颓势显而易见,好似再如何挣扎,也难以破局。
原来傅时画在进入弃世域后所说的阵,竟然是这样的棋阵。
既已入阵,落子无悔,符阵之力铺天盖地而来,齐齐压了下来。
陈四也承受着这样的阵力,脸色微白,但他却向着一侧走了半步,再微微一笑:“而所谓落子无悔,便是你们已经站在那里超过半柱香的时间,已成定局,不能再动了。”
傅时画果真没有动。
然而下一刻,陈四眼睁睁看着身高略矮的那个黑色身影捂着嘴,向着某个方向踉踉跄跄跑去,再背对着他们发出了一声呕吐。
陈四:“……??”
虞绒绒也不想的。
但不得不说,过来人的经验,在有的时候,确实让人信服。
又或者说,其实不怪她的。
要怪都怪傅时画让她吃的太多了,让人很难在这种场合里把持住。
陈四脸色越来越差。
他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否则也不会永远一袭白衣,秋日握扇。
但当这样自信到自负的人的信心,被一声声的“呕”中土崩瓦解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过分荒唐。
他确定自己数半柱香的计算没有出错,也确定此处落子无悔的规定绝无问题,否则他也不可能利用规则将自己同行的所有人都杀死,再拿到了手中这样魔祟物。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说好了入棋盘落子后就不能动呢?!
为什么她可以!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虞绒绒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庆幸自己的收集癖。
她平时就喜欢什么都扔进乾坤袋里,所以让她得以在这种过于尴尬的时候,还有玫瑰水可以漱口,再擦干净嘴,甚至拿出香膏去了去味。
看着挺精致,其实怪卑微的。
毕竟别的人掐个法诀就干净了,她还得揽镜自照,涂涂抹抹。
很是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然后发现,空气好似有些过分的安静。
陈四将她过于不慌不忙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中缓缓地浮现了一种可能性。
阵法当然可以困住很多人。
但其中并不包括,修为比阵法所能承受的上限还要更高的那部分。
方才与他一起进入这里的人里,修为最高的有筑基上境。
但据说隐瞒了修为的那个钱老四已经合道了。
而能够形成弃世域、能够布下这样精妙阵法的魔族,至少也有金丹境。
如果……如果连这样都困不住她的话。
陈四瞳孔微缩,心道难道还有元婴甚至化神的大能突然到了这种荒郊野外的小弃世域来?!
这、这就是大能吗?
难怪连吐的声音都让他道心不稳,难怪起身的样子都这么好整以暇!
慌乱和后悔浮现在了陈四脸上,虽然他很快就告诫自己这应该不可能,但这一隅的神态还是被傅时画抓住了。
他轻轻搓了搓手指。
如果有剑,十个八个这样的破阵他也自一剑破之,然而现在……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侧刚刚吐完稳住的少女背影上。
剑修的生活实在是有些不易,连剑都跟着别人跑了,实在令人唏嘘。
“先别转过来。”两人指间的灵虚引路还在,傅时画手里虽然没有了剑,但声音依然可以传到她脑中:“之前归不去的第三式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虞绒绒道。
“很好,虞师妹,你仔细听我讲。首先你要镇定,虽然咱们才刚刚炼气,但也正因此而因祸得福,明明你是因此而没有被这棋道阵法锁定,行动自如。但显然陈四以为你是一方大能。”傅时画缓声道:“既然他误解了,而我也确实被这动不了,二狗因为禁空也不能飞出去,不过以你刚才归不去第三式的剑意,完全可以……”
“等一下。”虞绒绒却突然打断了他:“你刚才说,棋道?”
“嗯?”傅时画微微挑眉。
“我……我觉得,我或许可以试试破局。”虞绒绒轻声道:“大师兄可以先拖住他一会儿吗?”
傅时画顿了顿。
虞绒绒也有点紧张,她确实看过许多棋局,左手和右手也下过无数局棋,但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她话一出口,就有一点后悔,正要再开口说算了,却听傅时画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啊。”他语调很是轻松愉悦,虞绒绒甚至能在他说话的时候,想象到他兜帽下的脸上勾起的笑容:“那就交给你了,小虞师妹。”
虞绒绒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中开始急转。
棋,棋盘,棋道。
火焰,棋盘交错的线,浮现了一瞬的黑白棋子,他们走过的路,遍地尸体。
十九条纵横的线,交错成三百六十一个点,火焰燃烧的地方是落子,还没有彻底燃烧的尸身是棋子,她也是棋子。
所有这一切在她的脑中一帧一帧重新浮现,交错,重叠,再定格。
最后交织出了一张完整的棋局一隅。
二狗听完了全程,忍不住用翅膀拍打傅时画:“傅狗,你逞强也要有个限度,你喵的动都动不了,怎么拖住他啊!”
傅时画轻快道:“倒是很简单。”
下一刻,陈四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挺拔少年,突然一扬手,将黑色兜帽翻落开来,露出了意气飞扬眉目如画的一张脸。
陈四:!!!
陈四看着面前的人,瞳孔剧震,脸色骤白,颤抖片刻,终于难以置信地骂道:“你他妈还说你不是傅时画!你早说我也不可能招惹你!”
“我确实不是啊,你有证据说我是吗?”傅时画表情散漫。
陈四咬牙道:“你拿着傅时画的剑,长着傅时画的脸,就连这身黑披风也是你们御素阁的清道夫才会穿的吧!活该我瞎了眼,竟然没认出来!”
“都说了剑是假的,人脸也是捏的障眼法,黑披风是从别人身上扒的,你怎么就是不信呢?”傅时画叹了口气,神态无辜地摊开了手:“陈兄啊,你可要相信我啊,我真的不是傅时画啊,不然我把这张傅时画的描皮送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
陈四:……???
傅时画口若悬河地开始描述有了这张皮,自己的人生变得多么简单容易,整个入仙域简直可以横着走,毕竟这个世界上哪有人敢质疑这位大师兄的身份呢,他说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陈四睁大了眼,一时之间竟然也听得津津有味。
一侧的热闹与虞绒绒沉默的背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哦,是这张棋谱啊。”她终于钩织出了棋局的完整模样,在心底自言自语道:“《醉山残局》第二局……不,是第四局。”
“三连星,刀把五,并。”
“镇头,大飞,仙鹤大伸腿,挂角,镇。”
“拐打,中腹出头,立。”
……
傅时画听到她有些细碎的心声不断响起,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不断地双面推算落棋。
一开始他还有些似懂非懂,到了后来,他已经完全听不懂了。
二狗小声在心底问道:“老傅,她、她在说什么?是念一些我们不懂的咒语吗?”
傅时画沉吟两秒:“……如果有这种咒语,我可能会先试试看能不能把你变成猪。”
二狗大惊失色:“你怎么竟然还有这种危险的想法!!”
傅时画道:“我危险的想法还有很多,你要听吗?”
二狗难以承认,自己竟然有那么一秒可耻的心动。
陈四也难以承认,自己竟然有那么许多秒的可耻心动。
傅时画天花乱坠,陈四如痴如醉。
而虞绒绒自弈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大师兄,你在听吗?”她在心底唤道:“我找到破局的办法了。所以……要杀了他吗?”
傅时画依然是和之前一样笑吟吟的声音:“好啊。”
于是陈四还沉浸在自己拥有了傅时画这样一张完美的皮的幻想中时,虞绒绒已经动了。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符,符上正有剑意若隐若现,她站在了距离傅时画斜前方大约一步半的地方,然后看向陈四:“陈真人,梦做完了吗?该醒醒了。”
她的声音清脆温和,陈四猛地从傅时画编织的美梦里回过神。
虞绒绒抬手,也将遮住面孔的兜帽取了下来,露出了一张可爱的圆脸,她看向陈四,突然问道:“你会下棋吗?”
陈四一愣:“什么?”
虞绒绒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很巧,我正好看过几本棋谱。”
陈四心中突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他顿了顿,悄然攥紧了拳头:“所以呢?”
虞绒绒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落在了他的手上,依然和声细语:“虽然不知道你手里是什么,但既然是棋局,我便按规则下了一局,落了子。”
她抬腕翻手:“请陈真人落子。”
陈四眼瞳收缩。
他明明站在棋局之中唯一的生位,且从头到尾都一动未动,但为什么面前少女的脚下竟然也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生位!
“所谓残局,也总有一个破局之法。”虞绒绒笑了笑:“这一局,我觉得我解的还可以,你觉得呢?”
陈四似有所觉,猛地低头向自己脚下看去。
却见自己所站的生位光芒竟然在渐渐熄灭!
就在他脚下生位逐渐消失的同时,黑白棋局变幻,残局之中,不断有棋子簌簌而落,眼看就要成合围之势,将陈四困于其中再行绞杀!
他此前便是用这一招杀尽了与他同行之人,当然知道被落子合围后的下场。
陈四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生死中磋磨了许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搏的机会。
下一刻,这位杀尽了同伴的白衣公子倏而扬起了他的那柄扇子,足尖一点,向着虞绒绒的方向爆冲而来!
——若是无法再次占据生位,便在自己的死成定局之前,将领域中的其他人都杀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六七步,陈四才起,虞绒绒便已经感觉到了有扇风迎面而来!
她甚至已经看到了那柄扇子的边缘变成了锋利的、闪着幽蓝淬毒色彩的薄刃,恐怕见血封喉。
但她一动不动,只向着傅时画的方向伸出了手,再将另一只手中的剑符向前挥去——
一声铮然。
通体漆黑的渊兮从她的颊侧探出,恰好在那柄扇子快要触及她鼻尖的同时,轻巧地挡住了陈四这般的暴起一击!
傅时画手腕微抖,剑意激荡,虞绒绒头上的珠翠摇摆成一片清脆叮当。
明黄符纸被那一剑斩开,然而符上的剑意却并未散去,好似在傅时画的剑意上再天衣无缝地承接了一段杀意。
重新持剑的少年站在圆脸少女的身后,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环绕过她,露出漂亮的一截腕骨,周身剑意缭绕,恰好将虞绒绒护在了自己近乎圆满的剑意之中。
他的剑极薄,剑身极黑,他唇边甚至还有些懒散的笑意,然而他的剑意却却带着一股肆意至极的恣睢,竟是硬生生将那一面淬毒的扇子裂成了一地散落的扇骨!
渊兮于瞬息之间再进,堪堪抵在了陈四的脖子上。
陈四所有的动作骤停。
白衣公子早已没了此前的风度翩翩,傅时画的剑气太过霸道又不讲道理,方才与他的扇子碰撞的同时,已经将他的发冠彻底震碎,甚至他的一整条手臂都在这样的碰撞中经脉俱碎。
陈四唇角带血,头发散乱,电光石火间,他终于明白了什么,不由苦笑一声:“还说你不是傅时画,我都要死了,死前都不能听到一句真话吗?”
傅时画十分真诚:“当然可以了。买一送二,给你听三句好了。”
“我真不是傅时画。”他慢条斯理道:“而我的这位师妹呢,虽然符画得不错,但其实才刚刚炼气。”
“最后一句,反派死于话多。”傅时画的剑再向前平直递去,笑吟吟道:“所以你死了。”
陈四:“……”
我信你个……鬼。
他是在开头说了几句话,但后来明明是他在讲故事吧!话多的明明是他吧!!!
而且剑气都这么好辨识了,还说你不是傅时画!就硬说吗!!
他千言万语在嘴边,心头一窒,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临死之前,陈四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他陈四这一生,努力过,拼搏过,被爱过,被恨过,做过好人,也十恶不赦,万死难辞。
但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气死的,还是被剑气搅碎了心脉。
离谱,御素阁怎么有脸宣扬他们大师兄光风霁月光明磊落的?
他们是不是对这两个光开头的成语有什么误解啊!
查查字典啊混蛋们!
淦。
陈四“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手中一直捏的那那个东西宛骨碌碌滚了一路,最后停留在了虞绒绒脚边,静静地躺着。
是一枚白色的棋子。
目睹了陈四临死前所有精彩表情的虞绒绒:“……”
她觉得,某种程度上来说,傅大师兄已经生动地演绎了自己之前对她说的话。
脸皮够厚,死不承认,能奈我何。
这十二字真言,怎么说呢?
确实……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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