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了雪原上的雪,再向前,当然就会遇见江流湖泊。
所以虞绒绒又一步落下时,听到了身边的水声,再看到川流不息,汇入了面前的一汪湖泊。
湖光山色,湖边有丛林,甚至可以听到蛙鸣阵阵,见到小鹿从林中探头,偶见生人,有些惊慌地转身便跑,惊扰一池夜色。
月色很好,小鹿很好,湖中的荷花绿叶也很好。
但虞绒绒觉得自己不太好。
虽然和傅时画在一起的时候,她勉强算是可以直面不渡湖了,但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的那种恐惧又浮现了上来。
要她面不改色地踩着这样的湖泊前进,实在是太难了。
所以她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她试着闭眼,识海里也确实有些符线,但那些线凌乱不堪,根本无法像是在雪原中那般,找到一个可以拨动的点。
所以她只能走到湖边,驻足在自己身前的那一艘独木舟上。
蛙鸣蝉鸣声声入耳,月色朗朗,疲惫的少女站在湖边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睛闭了又睁。
她在说服自己。
说服自己坐上那艘小船,渡过这一面湖泊。
可湖泊一眼望去好似没有尽头,湖面绸浓仿佛被卷落便会重新暗无天日。
最关键的是,她不信自己上船后,真的能安然无恙地穿梭至彼岸。
于是在她眼里,湖泊变成了汪洋,水面好似即将吞噬她的巨口,而那艘船,便仿佛引诱她前往不归之地的某种诱惑。
但就像她必须也只能登云梯一样,她别无所选。
她顿了又顿,停了又停,在山崖边巴望的六师弟紧张地看着时间的流逝,不明白她遇见了什么幻境,却因为她脸上的神色而不由得捏了把汗。
直到虞绒绒终于还是一步踏上了船。
船很窄,很不稳,刚刚只够一个人乘坐。船没有桨,她才坐在上面,就开始自己前行,几乎是眨眼间就完全进入了湖水中。
虞绒绒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果然来路也已经被湖水淹没,所以她的四面八方都变成了这样的水。
水中很静,蛙鸣在她的触碰到船的一瞬间便消失,天地之间安静到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
最静的时候,自己本身的一切就会被无限放大。
所以此前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那种来自道脉的啃噬般的痛与痒都一并冒了出来,她再一次地想要抓挠自己的肌肤,但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所以她握紧双拳,努力地抑制住自己手指的冲动,直至指甲没入掌心,再掐出一手鲜血。
啃噬的声音越来越大,虞绒绒猛地从那种放大的感官知觉中惊醒,再耸然一惊。
……等等,感知,怎么会有声音。
她倏而睁眼,看向自己搭乘的小舟两侧。
舟下湖中,不知何时聚满了样式奇特的鱼,那些鱼长着过分锋利的牙齿,正在啃噬她乘坐的独木舟!
虞绒绒飞快俯身,一手抚过,木舟四壁已经多了四五张符,再握笔将几张符连成一线,于是舟身前行的速度倏而变快,她伸手掏符,掏到一半,却见鱼群中突然有一只身形是其他怪鱼三倍大小的鱼跃然而起,向着她的面门而来!
这仿佛是某种信号。
散霜笔划破空气,勾勒出带着剑气的符意。
此前与纪时韵论道时,过渡使用渊兮的剑气在她眼中无异于某种严重作弊,所以她只将剑气控制在了一种微妙的程度,让她稀薄的道元得以连绵成一线。
但此时此刻,她当然不必太过注重这些细节。
所以剑气浓郁,符意淋漓。
怪鱼被剑气从中割成两半,剑气再带着符意扩散到其他一并跃起向船身发起攻击的鱼身,密密麻麻的碎鱼落入水中,血色染红了这一整片水域,船行的前方却依然不见尽头。
木舟四壁越来越薄,纵使虞绒绒已经杀得够快,笔下出符已经够多,但纵使一只鱼只能触碰到木舟一瞬,如此多的数量,也足以终于在木舟上啄出一个洞来。
水开始渗入舟中。
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
虞绒绒只能一边应对那些不断扑杀的怪鱼,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水注入舟中,没过她的脚底,她的膝盖,最后再将她彻底吞噬。
是那种……过分熟悉的溺毙感。
这或许是所有的恐惧中,虞绒绒最怕的一种。
但水淹没过口鼻的刹那,她却没有闭上眼。
她看着湖水,看着独木舟的坠入,看着无数怪鱼铺天盖地般向她涌来,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周身的痛,究竟来自体内道脉被啃噬,还是那些怪鱼落在自己身上的尖牙。
既然这是一种必然,虞绒绒除了溺入其中,别无选择。
黑暗。
近乎永无止境的黑暗与下沉。
黑暗与水声占据了她的所有感知,她仿佛在这一瞬间回到了不渡湖底的监狱,这样的溺水让她开始思考和怀疑,是否自己如此拼命努力的尽头,依然是一无所有,路归原点。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几乎有点放弃抵抗,全身都彻底僵硬了起来,纵使是此前雪原的极寒,也未曾让她如此刻这般麻木。
但这样的麻木之后,倏而升起的,是愤怒。
还来?又来??
虞绒绒觉得自己的胸口有怒火在燃烧。
她都已经经受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再来一遍?
有意思吗?
看到她这样的麻木与惊恐,有意思吗?
……有病吗??
喜欢挖掘别人心里最深的恐惧,再加以放大和复制,有病吗?!
这样的怒意席卷了她的全身,像是将她整个人都彻底点燃,再融化了她身体的僵硬。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在问她。
那道声音像是耿班师,像是棋局中的臭棋篓老头,像是卫长老,也像是无数她曾经只远远见过一眼的长老与阁主。
他们一起看向她,给予她无上的压迫,再一并齐齐喝问道。
“你——为何要登云梯?”
她为什么要登云梯?
不是为了所谓上了云梯便可入小楼的传闻,不是为了那份小楼弟子神秘无上的荣耀,也无所谓要向什么人证明什么。她登云梯,从来都只是为了一件事——
虞绒绒猛地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登云梯,只为——逆天改命!”
话音落时,她猛地伸出手,划在了湖中的某个虚无的位置。
近乎闪亮的符意从她手中乍现,符中的剑光几乎照亮了这片黑暗,她怒火冲天地拧着眉头,却终于看出了这一汪湖泊、这一隅环境的真实意图所在。
既然看穿,便如棋局得解。
她最深的恐惧就在这里,而她既然敢走入这片恐惧,就敢用自己的手将这样的恐惧彻底撕碎——!
湖底的水色浓稠,然而却在被剑光点燃照亮的刹那倏而凝滞,再好似一张被刀划开了一道的巨大幕布,终于露出了这样巨大湖泊幕布之下的景象!
布后面是云梯,是雷光交织,电闪雷鸣的云梯。
云梯有九百九十九阶,虞绒绒过中阁,出雪原,撕湖泊,终于走过了一半的阶梯,再入轰然雷霆。
卫长老在她走过一百阶的时候,曾经与她说过,若要逆天改命,便会天打雷劈。
她撕开了自己最深的恐惧,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所以天雷落下,只为惩罚这样不知好歹、不服天道之人!
乌云漫卷,遮天蔽日,天地轰然,虞绒绒再换了一件干净整洁罩衫,施施然踏入雷霆破碎之中。
云梯既然黑云笼罩,天虞山脉上下当然不可能幸免。
那样的黑云唤醒了许多回忆,也唤醒了所有修道之人内心最深的、对雷霆和黑暗的恐惧。
修道,修的是顺天道,顺天意,一步踏错,步步逆天,才会遇见雷劫。
修炼魔功之人才会招致天地轰然,逆天改命之人才会有如此天地浩劫。
划过的闪电照亮了无数人的脸庞,亮起再灭的无数须臾里,有人惊惧发抖,有人腿脚微软却兀自强撑,有人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也有人的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云梯入口之外的密林之中,一辆看起来格外宽大奢华的马车不知已经在哪里停了多久。
一个圆头圆脑的小胖子从车厢里爬了出来,怔然看着不远处的雷光落下,轻轻吸了吸鼻涕。
一只手落在了小胖子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正要说什么,一道轻斥已经从车厢里响了起来:“你们两个,哭什么哭?!那是她自己选的路,活该她被雷劈!她就算是跪着也要走完!”
虞丸丸憋住自己的泪意,心道如果娘你的声音里没有那么多颤抖,这句话可能还可信一点。
虞父落在虞丸丸肩头的手慢慢收紧,从他们这里看过去,几乎只能看到一个少女的剪影,但只要那道影子还在,对他们来说,便已经是极大的安慰。
天雷落下,浩大悍然,虞绒绒再次掏出了那口实在好用的大黑锅盖,在心底第无数次感谢了一番傅时画,然后将锅盖顶在了头上。
前一次她取锅盖出来的时候,是在幻境之中,无人看清她手中是什么,但这一次,天上天下,无数人都怔然惊愕地看着她手中的东西,再看着雷霆骤落其上,却好似打不穿那一层黑色的厚重。
六师弟张望了半天,终于倒吸一口冷气:“大师兄居然把大锅盖送给了她,那不是他最心爱的宝贝吗?”
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人把黑锅盖当宝贝。
……除非他知道,这黑锅盖乃是南海之下的千年玄铁锤炼而成,而这锅身上所内刻的符纹与这样的玄铁组合在一起,才能堪堪抵御住这样的天雷。
又或者说,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能够抗住天雷的东西。
云梯之下,有人穷尽目力才看清虞绒绒举了个什么东西,但也正因为看清了,所以才更加不可置信。
“锅、锅盖……?”那人小声迷茫道:“难道这就是真正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撑着锅盖缓步向前的虞绒绒却并没有大家看的那么轻松。
天雷落下时,虽然古怪锅盖接住了大部分雷霆,但她的道脉却无可幸免,那样的轰然好似穿过了她的躯壳,直接击落在她的体内,让她经受了雪刀落下、怪鱼撕咬后,本就已经伤痕纵横叠加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
下一刻,她终于再次狠狠一个踉跄,跌趴在了台阶上。
意识越来越模糊,甚至体内那样的痛都仿佛都无法再唤回她的清醒。
举着黑锅盖的手软软落下,锅盖与台阶边缘碰撞出一声脆响。
疼,太疼了。
她觉得自己体内有什么被那雷击倏而抽空,而她好似只剩下了一具毫无用处的躯壳。
如果她还能够仔细分析和思考,或许可以猜到一些什么。
比如,天雷劈魔,而臭棋篓老头在她的体内打入了那么多棋子,那些棋子在她体内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地方悄然种下,再在此刻被天雷怒意蓬勃地发现,一击劈碎!
既然要劈碎,那自然是真正的碎。
连同她的道脉,她的道元,她体内臭棋篓老头种下的魔印……一并彻底碎裂!
台阶之下,有人惊呼,有人倏而站起。
但那道身影没有再站起来。
六师弟怔然看着台阶上,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二师兄,再更加慌张地看向已经在云梯之上守了很久的、背影沉默的大师兄。
这一刻,好似他身边的那只斑斓聒噪的鹦鹉都倏而暗淡。
大家等了很久,雷霆稍歇,此夜无月,只有星光璀璨,云梯上下却无人离开,直到日出复现,朝霞遍布,将密布雷霆的乌云撕开裂口。
躺在那里的少女,依然躺在那里。
就……到这里了吗?
……
虞绒绒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或许说,她并没有昏迷,她只是在这样的剧痛中,不断地问自己。
就到这里了吗?
她明明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难道就只能到这里了吗?
但不到这里,又能怎么样呢?
她道脉已碎,神识已散,又能怎么样呢?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浮现了许多事情。
有虞丸丸胖头胖脑的傻笑,有虞母一连串的呵斥声和虞父好脾气的赔笑道歉,有风雨连廊下跌落再溅起水花的铜钱与银豆子。
有傅时画轻轻扬腕,挥出的大把银票,带她直入云霄看到的御素阁三千里仙域时轻笑的模样,有二狗扑闪着漂亮的翅膀,威风凛凛站在渊兮剑头的背影。
有崔阳妙怒气冲冲骂了她一遭,末了却还要挡在她面前为她扬鞭的决然,有谈光霁每次在她上下御素阁时小声好意的提醒,还有杜京墨有些笨拙,却一笔一笔在木傀儡上刻下的符线。
也有水花之下的黑暗深湖,她窒息地被束缚其中,麻木地了此残生时,心中突然升起的不服。
对了,她不服。
她因为不服,因为觉得凭什么,所以才看到了那本奇怪的书,看到了上面白纸黑字的关于自己的剧情,再回到了现在。
她的路当然不能止步于此。
一个漂亮的木盒不知何时从她的乾坤袋中跌落出来,再翻开了盖子。
两片斑斓的羽毛被风轻轻吹起,悄然落在了她身上。
道元散了,道脉碎了,但渊兮依然在她体内,而渊兮从来都轻轻地缠绕蔓延在她的道脉外缘,早就无比熟悉她的道脉本应如何勾勒,如何向前。
剑气缓慢流转,两片羽毛融入她的体内,密山之上,小楼最顶的地方,道服破烂的老头须发乱飞,慢慢闭眼。
近乎无穷的道元聚成一个点,再悄然没入空气中,在雷劫中穿梭许久,最后轰然打入了圆脸少女体内!
“三十万灵石,你好赚。”耿班师仿佛再苍老了许多,大声咳嗽了起来,身形更佝偻了一些,脸上眼中却都是愉悦之色:“你可真是太赚了。”
渊兮的剑气重铸了她的道脉,耿班师的道元滋润了她干涸的道脉,二狗的羽毛让那些过于凌厉的剑气逐渐柔和,如春风拂面,再真正成为了她体内的一部分。
躺在台阶上,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已经了无生息了的少女,突然动了动手指。
同一时间,此前在湖泊黑暗中的那道声音倏而又响了起来。
“你可想好了,你要修什么道?”
虞绒绒慢慢睁开眼睛。
她的脑中有些纷扰混乱地想起了臭棋糟老头子此前在大笑中说的话和问她的问题。
他说,剑道要学剑,音修要弄琴,器修要抡大锤,丹修抱着那破炉子熏得头晕眼花,刀之一道非百战不立。唯有符之一道,不看经脉,不看境界,先问道,再修道。
他还问他,既要修道,可想清楚,她的道是什么了吗?
“我想清楚了。”她低声道。
她出声的同一时刻,天地风云骤顿,山下无数弟子正要失望地离开,却有人突然惊呼了一声。
“天哪!你们看——!”
虞丸丸猛地拍打车壁,大喊道:“阿娘——!!你看!!”
天光倏而暗淡。
方才本来快要散去的雷云重聚,形成了比方才还要更浓墨重彩的绸黑,金雷之色再次缭绕其中,遥遥对准了台阶上的那道身影!
而那道身影也终于缓缓撑起了身体!
“我想清楚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脸上竟然带了瑰若朝阳的笑容。
“我道为真。”
她重重一脚向前踩落,登上一阶,继续道。
“我要这世间的真实。这真实当照在所有人身上,照见所有人的不完美,照见每一个人都不应当被忽略的人生。”
雷霆落下,她不避不挡,自迎雷霆而上!
“我道为真,而所谓真,即是这个世界……本就不完美。既然如此,我的道也不必完美。”
她再一步向前,长发翻飞,衣袖烈烈。
“我愿修这不完美的道。”
“因为——这就是我的道!”
天雷摧枯拉朽,一道又一道落下,乌云吞噬了她的身体,却不得不再次为她让开。
她依然还是那个炼气下境的小真人,道脉重塑,歪歪扭扭,痛楚不堪。
但她也确实找到了自己的道,再一步站在了自己的道门之外。
这事若是说出去,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在痴人说梦,说不定还有人会大笑两声,说年轻人就是不一般,做梦都做得这么狂野大胆不拘一格且不讲基本法。
修行当然是翻山越岭,雷霆万钧,拔剑问天,一步一个脚印,峻岭雪峰再山巅。
但有时好似也不必那么循规蹈矩,至少对于此时此刻在雷霆中穿梭的虞绒绒来说,世间的某些规矩已经烟消云散。
雷霆之下,有人尚未内照形躯,更不知何为真正的炼气,如何筑基,却已经将自己的所修之道,所行之路,看得清楚坦然,再无所畏惧地大声告知天地。
所以她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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