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山万籁俱寂。
月色下。
三千弟子的衣冠冢上,有一层细碎的黄沙随着夜风悄然滚动,再覆盖其上,让那一个个名字被西北的凉意与粗粝摩挲。
血池还未处理完毕,小虎峰外有一层明晃晃的结界,再拉开了闲人免入的封条,避免寻常弟子勿入此处,再造成什么祸端。
浮玉山外有呜咽的哭声细碎流入此处,但既然细碎,自然微弱,风声大时,便会听不见,等到风停,哭声便也真的没有了。
穷苦人家的悲伤有时候都那么捉襟见肘,日出以后还有生活的重担在身,容不得他们在此处太久驻足停留。
这世上能放肆沉湎于悲伤流泪的,终究是少数人。
那些碎石之下,黑斗篷人确实已经死透了,三万里外的魔界中,他的魂灯忽闪忽闪,灯上的火苗慢慢凝聚成了一个小人模样。正是魔族的脱壳点魂大法。
“密谋了足足八十多年才渗透了大半个浮玉山,等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天生道脉,万事俱备,你告诉我最后只落得了这样的结果?!”黑玉王座上的人倏而凑近了那片魂灯,抬手隔空掐住了黑斗篷人魂灯上的小人:“你还有脸再来见我?!”
魔窟的墙壁上有千万盏灯。
那些灯的色彩幽幽,火焰也扑朔。
在这一声怒喝之下,于是所有的火都像是一刹那间被再次点燃,拖曳出吞吐可怖的妖冶火尾,再随着余音齐齐向那魂灯上的小人呼啸而向!
魂灯小人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以为自己千辛万苦地逃回来,却也即将陨落于这位阴晴不定的老魔君手中。
然而下一刻,那只攥住了他的手却轻轻松开。
他跌落回魂灯,虽然早已没有了实体,整个人却依然因为疼痛而蜷缩了起来。
老魔君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知道为什么你还有一条命吗?”
黑斗篷人不禁有些茫然。
“魂印动了。”老魔君负手而立,声音沉沉:“所以你活下来的唯一用途就是被搜魂,我要知道到底是谁让魂印动了。听明白了吗?”
搜魂一术,乃是被搜之人的必死之术。
黑斗篷人曾经用这法子搜过许多人的魂,再冷眼看着他们在自己的手下逐渐眼神暗淡,神色僵硬,最后变成真正所谓的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他能想象那样的疼与结局。
但他终究只是深深俯下了身,低声吟唱道:“褪去凡躯,成魔成神,苍茫天地,唯魔永生。”
……
小虎峰的碎石下,那张已经几乎稀碎的黑色斗篷上,一只眼睛突然眨了眨。
那只眼睛下有钩织的火焰之色。
火焰仿佛在这一刻随着这样的眨眼,活了过来。
眼睛睡醒了也不过是眨几下,火焰若是活过来,自然便要燃烧。
于是那张破碎的黑斗篷上,有了一条细密蔓延的火线。
火线悄然卷起布料,在夜风里,将那张黑色的斗篷彻底焚烧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那只眼睛在这样的火色里悄然闭上,像是心甘情愿随着火焰而去,也像是正在期待下一次的睁开。
……
粉色剑舟划破夜色,冲出西北带着砂砾的风,空气却比此前更冷,更萧瑟。
大片的雪划破夜空,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傅时画抬手按在舟身上,于是便有剑气破开风雪,再将那些飘摇的风与雪隔绝在剑舟之外。
却到底稍迟了一步。
独自一人坐在舟头的耿惊花肩头已经有了白茫茫一小片,虞绒绒甩了甩头,抖掉眉梢发尾的雪,再抬手帮傅时画打掉了他肩头的雪,这才缩回手,在掌心哈了一口气。
她有些忧虑地扒在舟边向下看去,神色之间难免有些忧虑:“这种环境下,剑舟真的能继续飞吗?”
高空之下,是白茫茫的雪。
雪覆盖了山林,落满了山谷,仿佛要将这千里大地都冰封个彻底。
阮铁坐在船尾,也在看雪,他抱着怀里的那把铁剑,铁剑在这样的雪夜中也确实冷得是块铁,但他却依然紧紧抱着,未曾有一刻松手。
二狗瑟瑟发抖地蜷在虞绒绒掏出来的小软垫里,它将软垫对折了一下,硬生生给自己做了个避风的小暖窝,用翅膀抱住胖胖的自己,再有些忧愁地看了眼自己的肚子,确信自己比离开浮玉山时肯定是瘦了。
傅时画抬手探了探风:“梅梢派的几位弟子应该正在来接我们的路上,再坚持一下。”
——虽然现在看来,大约是事出有因,但为了避免再出现开局就坐牢的情况,傅时画提前给梅梢派递了传讯符。
当然没有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是御素阁前来观剑的,落款的名字是内阁弟子傅五虞六和阮铁。
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剑,其中梅梢派的剑最是冠绝天下,前几代有剑圣之名的大剑修中,十有五六都出于梅梢雪岭。
而这一代弟子中,虽有傅时画在未入金丹之前,独占百舸榜十年之久,但在他一破境后,百舸榜榜首便变成了梅梢派的那位十四岁的天才剑修十六月。
梅梢剑,可见一斑。
毕竟天才之名,每个门派都多少有那么一两个,但能登榜首,直白地解释来说,就是战力最高,最能打。
念及至此,虞绒绒不由得有点好奇:“大师兄,你见过十六月吗?”
傅时画没说见过,也没说没有,他在忙着对着水镜给自己捏一张新脸:“怎么?想看我们打一架?”
虞绒绒看着他将自己高挺的鼻骨压下去了点儿,眼睛拉小了点,嘴扯厚了点,忍不住笑出了声,再猛地忍住,立刻否认道:“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大师兄都已经越过道门了,肯定是不会和我们万物生打架的。我只是……只是对梅梢剑比较好奇。”
说话间,傅时画已经捏好了脸,依然是一张平平无奇最多可以算得上是清秀的脸。也许是因为确实没什么必要,所以他这次没给虞绒绒换脸,至于阮铁就更不用了。
“你知道你也上百舸榜了吗?”傅时画不理会虞绒绒的问题,转而突然道。
虞绒绒一愣,抬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
“第九十八名,虞绒绒。”傅时画顿了顿,突然露出了一个略带促狭的笑意:“第八十三名,虞六。”
虞绒绒:???
这榜她一个人还能上两次的吗!
“当然是我拜托人动了点手脚。”傅时画挑了挑眉:“原因很简单,梅梢派一整个门派的人都是冲榜狂魔,一会儿去了你就知道了。总之,听到你的名字,相信你一定会收到很多惊喜。”
虞绒绒一时之间没能理解傅时画的意思,便见他笑了笑,继续道:“我虽然没和十六月交过手,但说不定你有机会。”
虞绒绒:!!!
沉默了一路的耿惊花终于转过了头,正对上了虞绒绒瞳孔地震的样子,小老头脸上已经扫去了之前的神态,看到虞绒绒惊恐的样子,心情肉眼可见地愈发好了起来:“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来梅梢派?”
虞绒绒不敢说话。
她哪里能想到那么多为什么,要说的话她自己倒是还有事情要做,毕竟她乾坤袋里还放着两坛子骨灰,其中一坛子是要洒去梅梢雪岭的雪峰之巅的。
也不知道那雪峰是否好登。
但这问题也不能不答,所以她试探道:“是……来学梅梢剑?”
“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惑。”耿惊花开口道:“别猜了,确实如你所想。小楼在我这一辈,有八个人。我排第七,汲罗第六,上面还有五位。既然你入小楼,我还是要带你去见一见大家的。你的五师伯在梅梢雪岭,你此去,确实是要和她学剑的。”
傅时画忍不住道:“为何我入门时就没有这个待遇?”
“去问你师父啊?问我干嘛?”耿惊花不满道。
“我师父……”傅时画一言难尽道:“那不是太忙了吗?堂堂御素阁阁主,不忙点,估计御素阁距离倒闭也不远了。再说了,您也不是小师妹的师父啊,这不也还是带着她出行了吗?”
耿惊花咧嘴一笑,极为坦然道:“本来也不是不能有,但因为我嫉妒你天生道脉,所以就省去这个步骤。再说了,你小师妹多不容易,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破开凝滞的道脉吗?!对她好点有错吗?!”
傅时画:“……”
傅时画:“没错。”
舟尾将这番对话听得全须全尾的阮铁:“……????”
很难接受在小虎峰大杀四方过于威风凛凛的这位前辈,平日里竟然是这番模样。
他再悄然将目光落在虞绒绒身上,眼中不由得带了点愕然。
虞绒绒徒手画符,挡在他面前,再直面黑斗篷人的那一幕几乎快要烙入他的记忆深处。
而她……竟然原本道脉不通?
阮铁轻轻咬了咬牙,看向了自己的手,眼中的决意更浓。
如果这个世界上,能有人为了修行披荆斩棘,他这样本就占据了得天独厚条件的人,又有什么借口不努力呢?
虞绒绒没注意到那么多,她敏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等等,如果是学剑,那我自己来找五师伯便好,七师伯你就要去哪里?那、那我是不是要见完所有的师伯,才能见到我的师父?”
“哦,你五师伯来了。”耿惊花跃至剑头,遥遥看向风雪之中,明明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白茫茫,他却说得无比笃定,再回头颇为贼眉鼠眼地一笑:“你还小,有所不知,梅梢派虽远,但三宿门却就在这下面了,小老头我,去也!”
道袍破烂的耿惊花就真的这样一步从剑舟边跳了下去,很快就在风雪中消失了身影。
虞绒绒:“……???”
三、三宿门?!
不是,等等,是她知道的那个……相思一夜,佳人纤手的三宿门吗!
她回头对上了傅时画同样慢慢睁大的眼,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却听空气中响起了一声清叱:“耿阿花你哪里跑——!”
剑风起。
漫天风雪骤停,再以比方才更加暴烈的姿态倾覆而下!
粉色剑舟原本平稳的舟身宛如落入了波涛之中,开始了无尽的颠簸,虞绒绒死死抓住了剑舟的一侧才保证自己没有被甩出去。
金石交错声在剑舟下方响起,隐约可以听见耿惊花的两声惊呼和长笑,隐约还有一句:“任半烟我劝你不要太过分!”
风雪被搅起,空气中的寒意混着剑意噼里啪啦扑面而来,最后才凝出了倏而出现在剑头的一位女子的身影。
她在风雪中穿梭,身上却殊无雪色,她眉目过于艳丽张扬,便显得剑也一样锐不可挡,好似她天然就应该立在这样的风雪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
但显然,她还是来晚了一步,没有把开溜的耿惊花提回来。
显然便是那位名叫任半烟的五师伯。
她冷笑一声,很是自来熟地看向了剑舟中剩下的三人一鸟,再倏而出现在了虞绒绒面前,毫不在意地将手中的剑扔在了一边,双手捧住了虞绒绒的脸,很是热情地揉了揉:“手感真好,和当年小师妹一样,不错,不错。”
“耿阿花送了两个天生道脉来给我做见面礼玩?也不错。”任半烟笑眯眯道,再大力拍了拍傅时画的胳膊,爽朗道:“小伙子身板很结实嘛!那边那个也过来给我看看,怎么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啊?有什么想不开的说出来也让我乐呵乐呵?”
阮铁神色微变,之前对这位女子的好感全部化为乌有,心道这世上难道还有拿别人的伤痛作乐的人吗?
却见对方施施然坐在了剑舟边,继续道:“死了这么多年,我都快无聊死了,难得热闹点儿。瞧瞧你们,来得多好,可不就是赶上了好时候!梅梢派三年一次的比剑大会就在一个月之后了,名我都给你们报好了,你们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阮铁微微一愣。
……死了?
任半烟好似并未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她极其自然地俯身捞起了二狗,在二狗色变的表情中,非常高兴地揉捏了一番小鹦鹉的全身,最后还摸了摸它的某些私密部位:“哟,我们二狗怎么还没遇见喜欢的鸟呢?还没决定好性别啊?都单身八百年了,还不抓紧点?”
二狗敢怒不敢言,十分扭捏却也不敢挣扎,只小声哼哼了两句就躺平任揉了。
虞绒绒却心底一沉。
她的目光悄然落在了任半烟脚边。
天色虽阴阴,三人一鸟的脚边却都有影子被拉长。
唯独她的脚边,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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