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灵很绝望。
绝望的绝,绝望的望。
任谁和她在同样的处境下,僵硬这么久,恐怕也已经研究出了绝望的四种写法。
因为她已经在这个墙头这样一动不动地伫立了足足七日了。
她从一开始愤恨地盯着院舍之内,以为虞绒绒是匿身在房间里不肯出,到终于相信了对方确实不在,如今她甚至已经数清楚了构筑这院墙用了多少块砖,不远处的小舍上盖了多少片瓦,院子里的枯树被风吹落了几根枯枝。
身上的隐身符还剩三张,倒是还能支撑三日,毕竟三日后,就是第二轮比剑大会了,燕灵不信到时候虞绒绒还不回来。
燕灵叹了口气,开始了又一轮的道元流转冲脉,只盼着这样入定之后,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
如果,她是说如果。
时间能够倒流,她……她绝不会在没调查清楚的时候就轻易来这里,再如此憋屈地被困在墙头的!
哪怕是去冰瀑湖边磨剑呢!
她还想和那个虞绒绒好好比比剑呢!
……
宁无量在磨剑。
冰瀑湖中的巨大冰山已经恢复如初,此刻湖边依然蹲满了梅梢派的弟子,这群弟子明明已经没剑了,却也还要从路边捡了枯枝抑或抱了木剑来硬磨。
……与其说是磨剑,多少其实更像是在闲话家常,乱聊八卦。
“诶这两天怎么没见小虞师妹啊?”
“啧,一边去,少在那儿一口一个小虞师妹拉近乎,好好儿的在前面加个小字,就你聪明哦?”
“我已经望穿秋水了,我的本命剑它何时才能到?”
“说起来你们给剑起好名字了没?我昨晚特意去了藏书楼,你们猜怎么着?”
“少卖关子,快说!”
“嘿嘿,平时一个人都没有的藏书楼,竟然爆满!书架上所有字典都被清洗一空,个个儿都在那儿翻字呢!”
“哎,小虞师妹什么时候出现啊,小虞师妹没出现的第七天,想她,想她,想她。”
宁无量磨剑的手稍顿。
很烦。
烦的是,怎么到哪里都逃不过虞绒绒的名字。
只要出门,无论是去练剑、磨剑甚至哪怕去了雪巅之下,满目蔓延都是榜单上的“虞六”大名,这也就算了,所有梅梢派乃至其他几派来参加比剑的弟子们,要么在说虞六的符,要么在讨论那承诺的三千本命剑到底何时会到。
不出来磨剑,他那个聒噪表妹也总要用那种奇怪眼神看着他,显然非想要再问有关虞绒绒的两三事,他若是不答,对方便欲言又止,好似笃定了他对虞绒绒余情未了。
余情未了的前提,是有情。
宁无量很确定,自己对虞绒绒一家或许有幼年收留的感激,有一起长大的几许相熟,而这些感激与相熟总会被岁月冲淡。
他非草木,心中多少为自己所作之事有些愧疚,但这样的愧疚相比起他对御素阁刻骨的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种种感情,错综复杂,或许难辨,却绝没有情。
何来余情未了。
情之一字,对于他来说,是最无用的东西。
无用,无趣,且本就不应该拥有。
他垂眸继续安静地磨剑,感受着自己手中那柄乌钩剑越发锋利且剑气昂然,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郁气。
他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分明内心很笃定自己的不在意,但为何还会有这样的郁气,更不是很明白为何虞绒绒这三个字……乃至虞六这两个字,都会让他有这么大的烦闷。
甚至他一闭上眼,便是那日磨剑之时,少女站在岸边,一符破冰川的模样。
宁无量有些烦躁,甚至觉得自己剑心都有些不稳,他深吸一口气,道元重新流转,就准备继续磨剑,稳住自己的道心。
不过……等等。
宁无量突然微微皱起了眉。
说起来,他是不是已经有好几天都没见过燕灵了?
宁无量揉了揉眉心,脑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燕灵在琼竹派胡作非为飞扬跋扈闹得鸡犬不宁的样子,终于捏了一张传讯符。
“燕灵这两天在做什么?看好她,别闯祸。”
过了片刻,他收到了回讯。
“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吗?我们已经七八天没见到燕大小姐了啊?”
宁无量:“……??”
……
万里之外,紫衣小胖子有些气喘吁吁地挥舞着传讯符。
四面八方的消息一条一条传入他耳中,分明算得上是嘈杂的无数信息量,落在他耳中以后,就自动被分析分类成了一条条清晰的信息。
“催,给我催。”虞丸丸恶狠狠道:“拖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敢拖我虞丸丸的货。喊上兄弟们,静坐在剑炉旁边,盯着他的剑炉。知道什么是加急单吗!加急单就是立刻马上停下手里其他所有的活,先来做我要的货!”
“什么?太累了要睡觉?提神醒脑丸,十瓶,塞他手里,要是不收,就按住塞他嘴里。约定的时间交不了货,还想睡觉?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又收钱又不干活,当我虞丸丸是大慈善家吗?!”
“好,做的不错,你们组今年多加一个月的奖金。清点清楚,贴好标签,多检查几遍。梅梢雪岭路远,发出之前和我说一声,买路钱全部报销,记得务必,只能送到我阿姐手里,不得其他人代收。”
……
如此一条一条的指令分发下去,虞丸丸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再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了一阵,神色郑重道:“还有三日,三千剑还差四个剑炉共计五百二十八柄,平均每个剑炉,每天要炼四十四柄剑,动起来,都给我动起来!”
虞丸丸念念有词:“一个剑炉又不是只有一口炉子,搞快点,两天就能完工。”
他又看向了遥远的梅梢雪岭的方向,轻轻搓了搓手,气壮河山道:“阿姐啊,你的第一次出手亮相,丸丸可不能拖你的后腿。三天后,三千剑使命必达!”
……
粉色剑舟很悠闲地飘在半空中。
二狗的脑壳还时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它用翅膀扶着脑门,不规则地乱转着圈圈,口中念念有词:“二狗,你是个坚强的二狗了,为心爱的绒宝头破血流又怎么样呢?二狗乐意!二狗坚强!二狗雄起!”
傅时画坐在一边,冲着二狗最疼的地方毫不怜惜地屈指一弹,惹得小鹦鹉一阵滋了哇啦的乱叫。
小鹦鹉显然想要给剑舟上的另外一个人告状,它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
因为虞绒绒正坐在舟头试笔。
她甚至拿了一个几个小篮子出来,一个篮子里堆放的是还没试用的符笔,一个里面是还算顺手、亟待下一轮更详细挑选的,一个是不太合心意的,还有一个是外形非常喜欢颇有点舍不得用的。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乾坤袋里居然可以随时掏出来这么多齐齐整整的收纳盒。
当然,更难想象,竟然有人还能富裕到一根一根去试这些放眼天下都有名有姓的符笔,还有被挑肥拣瘦的时候。
“原来飞花雪被收入了国库。”她捞起一支笔,仔细端详片刻,认出了笔的来历,再在手中挥了挥:“当时丸丸想找这一只,难怪遍寻不见,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归了我。”
——这一只,被放进了“还算顺手”的篮子里。
“哇,酒盏笔果然很漂亮。”
——落入“漂亮、舍不得用”的篮子。
“嘶,这只是什么笔?怎么乱飞呢?好生不乖巧。”
——被扔进“不合心意”小篮子。
二狗小声道:“当初你进国库,满打满算也就拿了一把渊兮吧?怎么到了她,就能拿这么多?”
傅时画似是对面前这一幕很是满意,好似虞绒绒天生就应该这样挑挑拣拣,他又弹了一下二狗,道:“我是不想多拿吗?是渊兮一出,其他的剑就不敢自讨没趣地靠近了。这剑当初如此自投罗网,毛遂自荐,谁能想到此一时,彼一时,这剑如今竟然不想回来了。”
二狗慢慢眨了眨眼:“可绒绒体内被那个老头留下的魔种也已经被斩了,她的道脉也通了,不需要渊兮再凝一层剑气来保护了……渊兮为什么还要留在那儿呢?”
“是啊,为什么呢?”傅时画慢悠悠道:“剑的主人也想知道原因呢。”
二狗愣了愣,总觉得傅时画的这个语气怎么好像哪里怪怪的。
到底已经相伴许久,二狗心底一惊,觉得自己福至心灵地好似明白了什么,缓缓转过头去。
恰对上傅时画耷拉下来的视线。
——是带着某些笑意和警告的目光,还生怕二狗不懂,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二狗:……!!!!
好你个傅狗!!!竟然这么奸诈狡猾不要脸!!
二狗还在瞳孔地震,脑筋还没转到傅时画为何要这样做,只顾着用翅膀乱甩来比划自己没说出口的、对傅时画的怒骂。
却听到坐在船头的少女突然起身的声音。
她挥舞了许多笔,试了很多次符,有几次动静闹得颇大,若不是傅时画及时按住剑舟,恐怕就要人仰马翻。
才在“还算合心意”的篮子里放了寥寥几支笔。
虞绒绒也说不清那种感觉,其实所有的笔入手都能用,毕竟能入国库的笔,再怎么也有两把刷子。
但从此前到现在,所有试过的笔却都多多少少都像是与她隔了一层什么。
这种若有若无的隔阂像是一层看不真切的白雾。
有时白雾颇厚,所以被归入了“不顺手”的篮子,有时白雾朦胧,影影绰绰,到底算是可以拨云见日,所以还算是合心意。
直到此刻。
她在碰到这支笔的时候,就有一种奇特的、密不可分般的亲切感,好似这支笔本就一直伴随在她身边,从未分离过。
抬手挥笔时,她指尖的每一次震颤,每一缕道元,好似都能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和感知到,再通过笔尖悄然洒落出来。
就像是沾墨的墨笔突然通畅,手下的纸张顺滑绵密,每一笔都是自己心之所向,每一划都是心意所动。
又仿佛只要她手中有这支笔,天地便可以任她挥洒。
而她挥笔时,轻风暮色也确实随她所动,已经逐渐冷冽的风也如小春时候,晴日山秀。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但只要遇见,就会在瞬息间明白。
——这就是她的本命笔。
虞绒绒翻转笔端,手指轻触,神识过处,脑海中终于浮现了这支笔的名字。
她在晚风中,轻声道:“见画。”
她的本命笔,名叫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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