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宁无量对这一次比剑很是重视。
否则也不会穿着如此明显的崭新道服,好似还换了一顶玉质更纯的白玉发冠,若是虞绒绒不知此人实则心狠手辣,漠然无情,恐怕也会觉得他长身玉立,英俊拔群,和其他有些女修一样,多看他两眼。
“嗯?往年比剑,这些外门派的人,不都喜欢压轴再上吗?”观山海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抱胸而立,戏谑笑道:“怎么,去年被我老观骂过以后,今年物极必反,不做最后,反而来当第一了?”
宁无量愣了愣。
去年他根本没来,其他琼竹弟子们聊八卦的时候,也都多少会避开他,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
但再去解释,反而显得刻意,他脸色微沉,依然压眉看向傅时画的方向。
傅时画当然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却并不驱剑上前,而是侧头看向虞绒绒,轻声道:“要打多狠?”
虞绒绒想说要多狠有多狠,却又转瞬想到了之前听到的规则里的“雷劈”那条,犹豫道:“在被雷劈的边缘反复横跳那种狠?”
傅时画笑得饶有深意,抬手揉了揉虞绒绒的头发:“我尽量。”
他的手并不冷。
就像带着此刻朝阳乍露的温度,再将这样的柔软轻轻覆盖在她额头与发顶,就算离开了,却也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这是傅时画第一次揉她的头,虞绒绒很是愣了片刻,回过神的时候,傅时画已经悠然踩着那柄破剑而起,再回头冲她扬眉一笑,向着宁无量的方向去了。
他顶的明明不是他那张无论什么角度、什么表情都漂亮到几乎完美无瑕的脸,虞绒绒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莫名狠跳了一拍。
二狗站在她肩膀上,很是龇牙咧嘴了一下,心道这个傅狗,平时怎么不冲自己这么笑,啧。
宁无量的表情比之前更冷,他放在剑柄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发力,指节发白。
他甚至怀疑,那个人是故意距离虞绒绒那么近给他看的,甚至最后的那一下摸头,都像是某种对他的挑衅。
但宁无量旋即又觉得实在无聊。
他都要退婚了,虞绒绒也不过是他的前未婚妻罢了,挑衅他做什么呢?难不成他还会因为这件事生气?
可笑至极。
他自觉荒唐,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燕灵却轻轻咬了咬下唇。
她实在太了解宁无量了。
所以自然也看到了他不自觉发白的指节,和飞快移开的目光。
——若是不在意,他从来都可以面无表情地看到最后,反而不看的时候,才代表了在意。
燕灵悄然将目光重新落在了虞绒绒身上。
迎光而立的圆脸少女五官灵动,甜美可爱,根本就不是宁无量带着嘲意地挂在嘴边的什么“胖妞”。
她扁了扁嘴,心中情绪很是复杂,收回目光的时候,却又不期然与阮铁轻轻一撞,后者一愣,再礼貌地冲她笑了笑。
燕灵猛地瞪了阮铁一眼,飞快转回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破剑飞得格外慢一点,还是傅时画实在太过悠闲,他落在宁无量面前的时候,一旁的江拂柳已经一剑逼退了雷劈弟子,再挽了个挑衅的剑花:“就瞅你了,傻子。”
雷劈弟子大怒,再想要举剑时,那位白衣青年雷长老已经温声道:“既然已经输了,不认输的话,会被雷劈哦。”
那弟子不甘心极了,然而念及之前被劈的惨烈,到底还是不甘心地跃下台去。
江拂柳所在比剑台后的虚空中,缓缓展开了一块榜,上书:【江拂柳,一】。
虞绒绒的目光落在上面。
就说刚才看到四块擂台起,便已经开始比剑了的时候,总有种缺了什么的感觉,此刻看到榜起,那块缺失终于被填满。
没有榜的梅梢,不是完整的梅梢。
傅时画落剑的同时,宁无量周身的剑意便已经宛如迫不及待般大盛。
穿着琼竹道服的少年微微扬起下巴,剑意已臻至饱满:“琼竹派,宁无量。乌钩不斩无名之辈,还请阁下报上名来。”
傅时画的手甚至不在剑上,他顿了顿,毫无负担地转头看向那位雷长老,扬声道:“雷长老,他说他要斩我!他动了杀心!该被雷劈!”
宁无量的剑气一滞:“……???”
毫无形象地坐在长老位上准备看好戏的任半烟:“……???”
二狗默默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心道对不住了各位,小画画要开始摆烂搞人心态了!
虞绒绒也没想到傅时画开口就是这句,却又很快想到了些别的,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就和那时在弃世域事一样,只要他脸皮够厚,死不承认,没人知道他就是御素阁那位大师兄傅时画,既然没有这层包袱,自然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虞绒绒暗暗心道,穿着一层小马甲可真是好。
雷长老依然脾气极好:“不如等他真要斩的时候,再劈?”
傅时画大失所望:“一定要真正动手之前才能劈吗?”
雷长老笑道:“人之所念,一念生,一念死,瞬息万变,比剑之时难免激发一些凶性,总不能以此为依据而滥下雷击。”
傅时画露出了一个“可惜了”的表情,然后才重新看向宁无量,散漫道:“行吧,那你出剑吧。”
经过刚才的一番打扰,宁无量此前的剑意悄然已经被磨去了少许,他甚至已经懒得再去问傅时画的姓名,只想将这个过分嚣张的人压在剑下!
宁无量不是个自大的人。
相反,他无论做什么都很谨慎。
所以他无论再恼怒,出剑的手都依然极稳,且起剑便是琼竹派内门的不传之秘盈尺诀!
盈尺诀有六式,剑风灵动飘然,剑意却又肃杀冰冷,恍若秋叶缱绻落下时的杀意骤现。
到底已经真正合道期,便是再厌恶宁无量,虞绒绒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剑极快,极亮!
“乌钩剑!”有梅梢弟子已经认出了那剑,惊呼一声:“哇琼竹派掌门好舍得,竟然将乌钩剑传了出去!”
剑风扑面而来,一方擂台之上已经被这样的剑气笼罩,气势汹汹,剑风烈烈,眼看便要将依然站在那儿过于懒散的少年一剑劈落!
傅时画终于动了。
他抽剑的动作却也很散漫,看起来甚至算得上是很慢,让人忍不住提起一口气,生怕他来不及迎上这一剑。
——尤其有人在电光石火间,突然看出他拔出的那柄剑怎么好似剑身歪曲,显然是一柄残次品!
傅时画抽剑慢,剑出却不慢。
那剑有些歪歪扭扭,但他的剑意却足够磅礴笔直,那么剑本身是什么样,竟然好似真的变得不怎么重要了起来。
“海天东望?!这不是琼竹派的入门剑法吗!”观山海一眼认出了傅时画的剑意,愕然道:“这对上盈尺诀岂不是……”
“必死无疑”四个字卡在了观山海的嗓子眼,再也没有了说出来的机会。
因为下一刻,海天东望的起手式便已经彻底截断了宁无量的剑意,再逼得对方为了避开余韵未消的剑气,翻身向后连退了三步!
傅时画看也没看宁无量,只随手将手中的那柄弯曲长剑扔在了一边。
才抛至半空的时候,那剑倏而断裂,显然竟是因为无法承载傅时画方才过于笔直的剑意而碎裂开来。
宁无量当然也认出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剑法,愕然道:“海天东望起手式?怎么可能!”
青衣少年却显然无意与他交谈,只悠闲上前一步,随手再抽一剑。
依然是残次品,这剑身上缺口极为明显,一连串的豁口仿佛被什么牙尖嘴利的仓鼠啃过,颇为惨不忍睹。
这剑或许平时扔在路边都无人问津。
然而此刻,既然在傅时画手中,就注定散发出最强大的剑光,接受梅梢雪岭所有目光的洗礼。
依然是海天东望。
既然已经起手,接下来顺其自然便是第二式。
剑意如山如海,滔天而来!
宁无量在琼竹派时,教他的,是琼竹剑法最精湛之人,所见所闻都是琼竹倾其一派的底蕴,他确信自己见过的剑绝对不少,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或许见过全天下最多的琼竹剑。
可他依然没有见过这样的海天东望。
甚至不能理解,为何会有人会在这样的比剑时,用这样最基础平直不过的剑法。
难道真的会有人专门去练这种入门剑法。
再练到如此境界吗?
诸多疑问在心,宁无量面上却极其冷静。
乌钩剑气大盛,盈尺诀中最爆裂的一式已经自他手中而起,再不避不让,迎上了海天东望第二式!
剑与剑并未相撞,在半空发出细碎破空声的,是昂然剑意。
傅时画的第二柄剑再碎,但他已经在剑碎之时,抽出了身后背的第三把破剑!
第三把破剑依然破得独树一帜,剑身上带了个奇特波浪、显然是锻剑时一锤子砸歪了。
然而那只握剑的手骨相分明,却竟然硬生生让这一抽剑带上了某种奇特的美感,让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手再翻腕,一剑劈下!
海浪翻涌,剑意汹汹。
长老台上,刘长老轻轻蹙眉,歪头看向任半烟:“这是万物生境界能出的剑?”
任半烟耸肩:“不然呢?总不能你万物生的时候出不了这样的剑,就觉得别人也出不了吧?”
刘长老噎住,半晌才回击道:“说得好像你当时能一样。”
“我不能啊。”任半烟轻松道:“但我阿姐能,你是不是忘了?”
刘长老神色骤顿。
半晌,他才慢慢道:“是啊,境界是境界,剑……是剑。”
如果虞绒绒的距离近一点,一定会愕然抬头,心道这话怎么似曾耳熟,再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傅时画挥剑的时候,对方告诉她的话。
纵使抽了第三柄剑出来,破剑却到底只是一柄破剑。
宁无量隐约知道,若是对方手中换任意一柄哪怕稍有姓名的剑,恐怕自己此刻已经被那样挥落的剑意斩中。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如果,所以他眼中有了一丝喜意,直觉自己已经接住了这一剑,翻腕便要再出一剑回击!
然而傅时画却倏而松开了手中的剑柄。
下一刻,一个拳头穿过所有这些剑意,倏而到了宁无量的面门前,在宁无量甚至毫无反应的时候,重重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砰!”
与这一声轰然一起响起的,是一整串碎裂声。
显然,傅时画的第三柄破剑也在这样的剑气碰撞后,再次碎了。
但已经没有人注意到剑碎没碎,这一剑碰撞的结果到底如何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顿在了连退三步的宁无量脸上。
剧痛从鼻梁和脸颊上传来,一缕温热不受控制地流淌了出来,宁无量甚至觉得自己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恐怕……是自己的鼻血。
满空剑意骤凝。
比剑台上下都是一片安静。
有剑修弟子看呆了,傻傻半张着嘴,半天才道:“还、还他妈能这样?”
“要说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没人规定剑修就必须用剑啊,而且打架确实就该……不拘小节。”旁边的人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学、学到了。这位仁兄,好猛,好凶,好让人心动。”
观山海的嘴张得比别人更大一些,他下意识握了个拳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心道自己怎么没这悟性呢?这拳头不就是他身上又一件宝贵的武器吗?
若是他早点悟了,早些日子里输的那几场比试,未必没有转机。
拳头好啊,拳头妙啊。
任半烟瞠目结舌,下意识从椅子上直起了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傅时画要给这个人这么狠一拳,但莫名就觉得很是大快人心。
她心念乱转,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几位长老,却见几人脸上也满是愕然,显然看了这么多年规规矩矩的剑修打架,突然出现了这么石破天惊的一拳,直接把有点打瞌睡的几位长老都给打醒了。
虞绒绒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眼睛越来越亮,心中不能更爽,恨不得自己亲手去挥那一拳。
但她却死死抿着嘴,努力不能让自己的笑意表现得太明显,心道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只要是大师兄点了头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如此满场俱寂,众目睽睽中,傅时画慢慢收拳,盯着自己的拳头看了片刻,又看了宁无量被自己这一拳打得鼻梁微歪,鲜血横流的脸,很慢且毫无诚意地“哎呀”了一声。
“失误了,从背后拔剑拔习惯了,竟然忘了腰间还有一柄,情急之下这才用了拳头。”傅时画的声音十分无辜:“想必你是不会怪我的吧?”
宁无量被打懵了,他捂着自己的鼻子,低头看到掌心的血,再听到了面前懒洋洋的声音,和对方分明写满了挑衅和讥笑的双眼。
却见青衣少年竟然还十分大度且好脾气地冲他摆了摆手,再仿佛毫不设防般转身向后走了好几步,一直退到了比剑台边,十分悠闲地向后一靠。
对上宁无量的视线,傅时画再善解人意道:“哎呀,比剑不急,你先止血治伤,反正我还有一柄剑,等你治好了,我们再比便是。”
见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傅时画的目光更加恶劣,笑容却愈发诚恳:“怎么不治?是没有伤药吗?没事,我这里有,而且有很多,足够你用个十次八次了,都是一个比剑台上的人了,可千万别客气,随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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