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虞丸丸在虞母狐疑又带着了然的目光中落荒而逃,马不停蹄地上了去往南海无涯门的马车,怀里还揣着六七个装满了灵石和其他生活用品的乾坤袋。
据虞母的意思是说,那几个灵石乾坤袋可以都给他阿姐,但也可以留一个,随他送给谁,毕竟虞家略有薄产,见面礼总不能让人小瞧了。
当然,说这句话的时候,虞母的眼神与表情都十分微妙与意有所指。
虞丸丸愁眉苦脸,喃喃道:“送啥子人哦,总不能送给那个瓜女娃吧?欸不对,为什么一想到她,我的口音都会变成她那边的,要不得要不得。”
但他很快又高兴了起来:“但这次情况肯定不一样的,有我阿姐在,吃亏的肯定不是我,阿姐都百舸榜第一了!这次的我,有靠山了!”
念及至此,虞丸丸对这一行也不怕了,头也不疼了,豪爽地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在半空一挥,开路去也。
这边的虞绒绒正在粉色剑舟上闭目养神,再抬手抓住了一张传讯符,展开看了以后,眼角眉梢都有了抑制不住的喜意。
傅时画抬眉看来:“怎么了,这么高兴?”
“之前我倒是忘了这一茬,我家与南海一带也有许多生意往来,这一次恰好是我阿弟领队来商谈,说起来,除了一笔笔地给我寄账单让我过目签字,好久都没见他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胖了一圈,长高了没有。”虞绒绒托腮含笑道:“上次给家里传讯的时候,我提过灵石用完了的事情,等见到他,我的乾坤袋就又可以被填满啦。”
她转而又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傅时画:“我睡了好几天,可大师兄却……完全没有休息,此去虽然没有去梅梢雪岭那么远,却也还要一段时间,大师兄要休息片刻吗?”
傅时画抱剑很随意地靠在剑舟一侧,扬眉一笑:“我不是正在休息吗?”
虞绒绒拧眉看了他片刻,忙活起来。
先是从乾坤袋里掏出了几个毛茸茸的小垫子平铺开来,再在上面盖了一层毯子,最后还拿出来了腰靠和小被子放好,这才期待地看向傅时画。
她布置得太过隆重,全剑舟的人都忍不住侧头看了过来。
耿惊花“啧”了一声,颇有点见怪不怪地转过了头,毕竟他早就从虞绒绒那儿搞到了绵软坐垫,此刻虽然多少有些感怀待遇的不公,却也到底已经习惯了。
阮铁和十六月也算是对虞绒绒的某些“做派”有所见识,当然也随之享受和开了许多眼界,只是互相对了一个有些心照不宣的目光,再齐齐转开头去。
只有柳黎黎目瞪口呆,看着傅时画真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再很顺从地半躺在了虞绒绒铺好的小垫子上,盖上了和他浑身风格都实在太过违和的小被子,好似真的就这样睡了过去。
这位南海无涯门的圣女有些僵硬地转过头,一寸一寸移向十六月的方向,压低声音道:“那位傅……傅大师兄,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吗?”
十六月严肃纠正道:“当然是只在小虞师妹面前这样。”
柳黎黎一脸懵逼,余光又看到了什么,她眨了眨眼,仔细比对了一下十六月和阮铁身下软垫的风格,再看向耿惊花的软垫,最后目光再慢慢落在了睡熟了的二狗身下,这才警觉了一件事。
……这些漂亮且做工实在过分精致的小软垫不会都来自虞绒绒吧!
她到底随身带了多少小软垫啊?!
她的乾坤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啊!!!
……而且连小鹦鹉都有,为什么只有她没有!这是欺负她的新来的吗!
柳黎黎虽是南海无涯门至高无上的圣女,平时的吃穿用度也算得上是挥霍奢靡,但毕竟大多数时候都在苦修,对一些身外之物其实并不非常在意,此刻坐在粉色剑舟硬邦邦的船板上时,本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这样一发现、一对比,柳黎黎顿时觉得船板好硬,好冷,好难捱哦!
还好虞绒绒看到傅时画闭上了眼后,竟然又从乾坤袋里掏出来了一块精致漂亮的小垫子,递给了柳黎黎。
柳黎黎:!!!
原、原来她也能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小软垫的吗!
柳黎黎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所有吐槽与难耐,都在圆脸少女这样的一个递出的动作后,被奇迹般地安抚和治愈了。
小虞师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师妹!
半躺着的傅时画唇角悄然勾出了一抹微笑,再在虞绒绒蹑手蹑脚地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仿佛睡熟了一般,歪了歪身子,轻轻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虞绒绒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她分明也闭着眼,看似在闭目养神,但其实心跳变得极快,且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有些急促了起来,却又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佯作镇定。
大师兄只是不小心靠上来了而已,稳住,虞绒绒,同门师兄妹,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都已经修真了,不存在什么男女大防之类凡人才讲究的东西。更何况,出门在外,条件本就不尽人意,互相搀扶依靠也……也是正常的!
虞绒绒在心底说服自己,让自己尽力平静下来,努力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师兄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不是,等等,她又不是不了解傅时画,她大师兄的坏心眼那可真是多了去了!
很难形容虞绒绒此刻错综复杂乱七八糟的心绪。
或许是剑舟一侧吹过的春风太温柔,将傅时画的长发与她的交织在一起,再让她颊侧的珠翠有些清脆作响,或许是此时此刻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她与傅时画的所有相处中太过难得的安静宁谧,也或许是傅时画离她实在是太近了,近到她不用侧头,就可以闻见他身上独特好闻的气息。
总之,此前她与傅时画相处的点点滴滴,竟然不自觉地一幕幕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想起他风尘仆仆地从剑舟上跳下来,用一根柳枝按住了那名外阁男弟子的手臂,想起他有些狼狈地从半空被自己炸下来,再哭笑不得地递给她一根烤的喷香的兔腿,带她入弃世域,再借自己的剑气给她用,又以及……两人第一次十指交握时的温度。
她竟然还记得那样的温度。
这本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又想起,自己登上云梯时,坐在云梯最高一阶,身上分明还带着晨露的青衣金线少年冲她绽放的笑容,和伸出的手,在浮玉山小虎峰轰然倒塌时,他却还记得要找到自己的两枚宝石珠翠发卡。
……如此种种,峰峦复杂,件件事事,落于当下,都化作了一个问题。
所以,大师兄现在靠在自己肩上,到底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呀!
虞绒绒难以确定。
……
傅时画当然是故意的。
但如果说一开始是故意的,在虞绒绒身上的清浅香气丝丝缕缕飘入他的鼻端,仿佛轻柔地拂过他的眉眼时,傅时画却仿佛不受控制般,真的睡着了。
他确实已经非常疲惫了。
临战破境后,其实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以稳固境界的,但他忙碌到现在,这也确实是他第一次有这样一段闭眼的间隙。
可事实上,傅时画已经很久都没有真正睡着过了。
睡着,意味着做梦。
而他的梦里,总会太多次地出现一些他不愿回忆的事情,比如容叔是怎样被压去了不渡湖下,再比如,他的母后是以怎样的姿态走出了那座宫城,一路仓惶奔逃,最终到了入仙域。
这一次睡着的时候,他依然做梦了。
梦的内容也没有什么变化。
那一日,整个皇城甚至半个重帘城都被遮天蔽日的剑舟与道君一怒的乌云覆盖,黑云压城城欲摧,傅时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半个皇城的人都躲了起来,而父皇看他的眼神,不再像是平日里那样威严却带着慈爱与笑意。
那是一种……复杂,不忍,深沉,又仿佛带了一些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疯狂的神色。
傅时画的那一段记忆并不完整。
但他还记得宫城大殿前的血流成河,记得他的父皇颓然坐在皇位上,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然而他记忆中,对方看向他的最后一眼里,却依然带着某种奇特的光。
过去,他一直将那样的光理解为父皇对他的期许与希冀。
这也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原因之一。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母后扔了凤冠,褪去了满身绫罗绸缎,布衣束发,亲手将自己与傅时画两个名字从皇室的宗牒里抹去,再向母族叩首,孑然一人,带他出了皇城,与傅家和这天下至高的权力与泼天的富贵彻底决裂。
可却还有人不放过他们。
他幼时曾以为,追杀他们的,是那些遮天蔽日而来的修真界修士们,甚至为此很是恨过一段时间清弦道君。
但后来,他反复回忆了当时的情景,终于缓慢确定了一件事。
——彼时追杀他们的,就已经是伪装成了修士的魔族。
傅时画的梦总是会断在与这些魔族厮杀时,亦或是掠过此处,停在母后驻足于云梯之下,身后是追杀至此的魔族与奋力与之血战的容叔时,母后垂眸落泪,再带着他一步踏上云梯时的那一幕。
唯独这一次,他梦见了他们路过入仙域元沧郡时的场景。
人群将他与母后容叔冲散,这一路遭遇了这么多,他早已不是那个宫城里无忧无虑肆意飞扬的太子殿下,而是过快地机警成熟了起来。
庆幸一路的颠沛流离已经让他的衣袍污秽不堪,与路边的乞儿无异,他索性便自然而然地与那些乞儿混作一团,一并蹲在街角边的阴影里,等待母后与容叔或许会路过此处。
魔族也曾路过此处,但显然对伪装成乞儿的他并无兴趣,其中也有人觉得这些乞儿年岁与他相仿,想要认真核对,他心脏正在狂跳之时,却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口。
马车看起来很普通,但傅时画何等眼力,当然能一眼看出那马车通体用的材质无一不是奢华至极,可谓阔气低调到了极点。
然后,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这样的大家小姐出行,身后自然带着无数护院,虽然没有什么真正的大修士,却也不乏修行者,那些魔族显然不愿招惹其他事端,就这么转身而去。
傅时画悄然松了口气。
然后便见那位带着漂亮的宝石珠翠的小姑娘从街头起,给那些脏兮兮的乞儿每人给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面肉馅包子。
有对话传入傅时画耳中。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位小女菩萨吗?怎么这么小?”有乞儿小声问道。
“你懂什么,这就是元沧郡虞家的那位大小姐。大家都在这里等一口饭迟,你若是不想吃,趁早滚远,不要脏了虞大小姐一番菩萨心肠。”
又有新来的乞儿不以为意道:“……若真是菩萨心肠,怎么不见她给你我一人几两银子?一个破包子,收买谁的人心呢?”
话音才落,却见小姑娘身后的一名执事朗声道:“虞家招工了!都是脏活累活,能吃苦,想自己赚钱养自己的年轻人、中年人,不分男女,尽可前来一试!”
顿时有些乞儿眼睛明亮地起身,试探着看向那名执事。
此前不以为意的那名乞儿这才发现,原来等在这里想要一口饭吃的,已经大多是老弱病残,而更多的人,原来是等一个机会,一个全世界恐怕只有这位虞大小姐愿意给他们的机会。
这才是这位虞大小姐之所以被称为小女菩萨的原因。
傅时画对这种事情并不多么在意,只听了一耳朵,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然而清脆的玉石碰撞声却停在了他面前,一双乌黑的杏眼带着关切地看向他,小姑娘的目光在他的额头下颚微顿,再毫无异色地将手中的包子递了过去。
既然已经在这里,便要做像是乞儿的事情。
傅时画有些麻木地接过包子,却在交错的刹那,听到面前的小姑娘压低声音道:“是有人在追杀你吗?需要帮助吗?不必现在回答我,我会在丰安道后的垃圾场边等你一天,无论你何时来都可以。我会一直等你的。”
她的声音软糯清脆,眼神清澈明亮,身上的清浅香味在错身的刹那落入傅时画的鼻端,颊侧的漂亮宝石折射出璀璨的光线。
傅时画的眼瞳微怔,他近乎长久地看着那样漂亮的宝石,再仿佛被灼伤般收回目光,垂眸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
包子很好吃。
他明明吃过这天下最丰盛的珍馐,但所有一切加起来,竟然都比不上此时此刻,他手中的这一个肉馅包子。
因为这是他的世界倏而从最鲜衣怒马坍塌至黑暗深渊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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