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无涯门依山而建。
山中有山火吞吐,再被符阵死死压下,无数魔兽的尸首被填入这样的火色之中,成为了燎原的燃料。
火舌吞噬翻涌,仿佛要燃尽这世间的一切。
衣袖不知何时又变得微脏微旧的瘦小老头站在山巅,他虚虚地踩在被火舌舔舐得焦黑的礁石上,负手看着脚下的火。
那些火分明能照亮几乎半面天空,却暗无天日,是仿佛从亘古而来绵延在南海无涯门上空的噩梦。
身着斑斓的中年男人站在耿惊花旁边,先痛心疾首般长叹了一声,道:“难啊,难啊。天下哪有不难的事情,断山青宗守海难,我们南海无涯门守山也难啊。老耿啊,几十年不见,你瞧瞧,你还是风华正茂,而我却已经是个老头子啦!”
耿惊花眉头紧皱地转回头,心道你个狗东西在说什么胡话,他都已经是这样不修边幅须发斑驳的驼背模样了,怎么还有人夸得出“风华正茂”这四个字,还能在他面前自称老头子?
却见南海无涯门的这位柳掌门面色镇定,显然并不觉得自己所说所言有什么问题,还很是没有形象地搓了搓手,莫名露出了几分谄媚之色,继续道:“听说你收了个姓虞的徒弟?既然有这层关系了,不如说说情通融通融,让采购价……提那么个一两成?我们南海无涯门,穷啊!这么一穷二白,可还怎么好好养着这阵啊,好歹,好歹让小老头我给我家柳黎黎攒点家底嫁妆吧?倾家荡产了啊要!”
……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耿惊花懒得解释,只一摆手,正要说什么,柳掌门却在身侧轻轻一抓,显然是有传讯符到了近前。
符是柳黎黎传来的。
看完上面的字后,柳掌门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严肃了起来,显然已经知道了傅时画与虞绒绒入了火山后山之时。
他低低咳嗽了两声,也没有向耿惊花提及的意思。人是在他南海无涯门附近,出事了便是他的责任,自应由他来完全承担。
柳掌门拧眉便要下山。
山却在他提步之前,先动了。
这种动很难具体形容,没有所谓地动山摇,火燃烧的温度依然灼烧着他的肌肤,火焰灼烧而带来的地底嗡然也并未真正停歇,但他却感觉,确确实实,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好似有什么……倏而熄灭了。
又或者说,山底的火还在燃烧,却不再有热源涌出,让这样的燃烧成为某种永恒。
火山之中吞吐的火舌还在涌动,却显露出了某种奇特的茫然,好似无以为继,也不知前路向何处,这燃烧究竟应当继续,还是就此偃旗息鼓。
准确来说,与其说是熄灭,倒不如说……那个无穷无尽般支撑着火山的烈烈燃烧的源头,被彻底阻绝了。
火山上有阵,这阵是这千万年来,无数魔兽的尸首,与岁岁代代南海无涯门的门人死守的符箓与线。
然而此刻,那阵却悄然松动,再慢慢褪去,好似将要消散于天地之间。
柳掌门并非符修,却到底与此阵自幼至今朝夕相伴了这许多年,当然能感受到阵意的消退,他有些迷茫地抬手,下意识便想要试图去拽住那阵。
却听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火灭了,阵自然就退了。可喜可贺。”耿惊花笑意盎然道:“怎么,你这老家伙还真想守着这阵一辈子,再搭上你家柳黎黎和子孙万代的一生又一世吗?”
柳掌门的动作倏而顿在了半空。
那只悬空的手已经不再年轻,斑纹密布,上面有许多灼伤亦或其他模样的可怖伤痕,按理来说,治疗这样的伤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并非难事,然而这位被自己女儿戏称为“毒无霸”的柳掌门却仿佛想要用这种方式去记住什么,近乎执拗地将这样的伤痕层层叠叠地留在了自己的肌肤之上。
“火……怎么会灭?”柳掌门甚至忽略了耿惊花对他“老家伙”的称呼,只喃喃道:“火原来,也是能灭的吗?”
“天地棋局,火山为眼,你所见的阵,乃是一位姜姓的前辈以命所书的封印,他镇守于此,只为堵住从地下涌出的那些更汹涌的火。而命阵,本就从来要以命来填,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此处需要如此多魔兽尸体的原因。”耿惊花负手而立,看着火山之下,那样的烈烈之色倒映在他的须发上,仿佛要将他的胡子尖都稍微燎黑。
“此事我自然知晓。”柳掌门颔首道:“弃世域的火山之后,都是姜氏后人。我从来都约束门人,与他们隔山而处,不得越过火山一步。”
耿惊花笑意加深:“那你可想过,为何既然已经有了此阵,却还要自己的后人镇守于此?”
柳掌门愣了愣,道:“我曾经也问过前任掌门此事,彼时他只是笑了笑,却未曾告诉过我一个确切的答案。我素来以为这是某种牵制和制衡,魔族与人族之间天然便存在不信任,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非也,非也。”耿惊花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摆了摆:“他们在此,有两个原因。但其中任何一个,都与你所想,毫无关系。”
“他们是魔族,却因姜长熠而不容于魔族,不得不于此避世。此乃其一。”
“封印既成,却有火山肆虐。自然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这个封印……还有残缺。”耿惊花注视着面前的火山,再看到漫天的符线终于逐渐汇聚成了一道奇特的弧度,最终落在了火山口之上。
在此镇守了这许多年的符阵,早已被山火淬炼出了这世间最坚固坚硬的线条,因而只是这样的落下,便已经将火山口切割出了一个豁口。
柳掌门眼瞳一顿,便要上前去将那个缺口堵住,避免山火决堤,造成无可估量的可怖后果。
然而却有两道人影先他一步,出现在了豁口两侧。
虞绒绒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她掌心的星芒碎屑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不知何时躺在了她掌心的一枚……蛋。
是魔龙给她的那一枚龙蛋。
这一路而来,龙蛋偶尔也是有一些动静的,但每次虞绒绒以神识去查看,龙蛋里的小家伙却又飞快偃旗息鼓,好似很是喜欢龙蛋里的日子,压根不想破壳而出。
直到此刻。
虞绒绒眼睁睁看着掌心的龙蛋上,有了一丝裂痕。
有火色混合着岩浆就要从火山一侧的缺口倾泻而下,然而下一刻,所有这些汹涌的烈烈,仿佛被某种无法拒绝的力带动,一并倒卷而上,向着虞绒绒的掌心奔流而来!
待到她近前,那些汹涌的火却又倏而化作了若干条细流,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般,以一种近乎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姿态,终于触碰到了稍微裂开的蛋壳上。
火本应是炙热的,杀气腾腾的,但此刻被无数火色的细流交织笼罩在密网中的虞绒绒,却竟然感受不到一丝惧意,反而感受到了那些火中的温柔。
才抬起剑的傅时画放下手,抬头看向不知不觉中已经悬浮于半空,被火色缠绕的少女。
稍远处,柳掌门才要疾驰的步伐稍顿,愕然抬头看去:“这是……”
“看来,你最后的顾虑也要被打消了。”耿惊花上前两步,拍了拍柳掌门的肩膀,再指向火山底部:“柳老头,看。”
柳掌门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落去,再愕然睁大。
仿佛会燃烧到亘古的火山竟然显露出了底部的模样。
柳掌门这一生里,曾经想象过许多次,火山的底部会是何等模样,甚至在化神之时,他不顾神识被灼烧的裂心之痛,试图探入其内,却最终口吐鲜血,以失败告终。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能看到这一切的一日。
原来火山的底部,是一片沉黑。
火燃烧过的地方,当绯红熄灭时,确实本应是一片黑。
但此刻柳掌门面前的黑,却与他所见过的焦黑完全不同。
那是真正纯粹的,平整甚至光滑的黑。
就像是……就像是……
有人用什么东西,将原本应该继续喷涌而出的烈焰,死死地压在了地下。
“这就是残缺封印的最后一个缺口。”耿惊花感慨道:“过去不是没有大阵师在此枯坐,只为补上最后这一顿,然而天地棋局,不执子,不入棋中,又如何落子?”
他抬眼,目光落在被火色缠绕的虞绒绒身上,终于轻轻舒展了眉头,再勾了勾唇角:“但这世间,也总有人,能落下那一子。”
耿惊花在看虞绒绒,也还有无数人在看火山之上的那一抹奇特的身影。
柳黎黎与十六月三人刚刚从秘境中出来,她们没等到柳掌门的回信,急性子的柳黎黎等不及,便要自己去说,然而才从秘境中出来,便看到了悬空于火山之上,将所有倾泻的火色都引入周身的那抹身影。
“……卧槽,那是小虞师妹吗?是我眼花了吗?”柳黎黎一个急刹车,她身后的十六月差点撞在她背上:“我们,我们要去救她吗?这是怎么了?!”
两个人一起迷茫又紧张地看去,却到底看不真切,却听阮铁冷静道:“我看见傅大师兄了,想来确实是小虞师妹。”
十六月原本都要急急去驰援了,听到这句话,又刹住了脚步。
大师兄都在旁边看着,想来是没什么问题。
十六月是放了心,柳黎黎却是才稍松了一口气,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等等,她,她这是在引山火吗?!天哪!”
来不及再多解释,柳黎黎已经御空而起,向着自己毒无霸老爹的方向而去,只恨自己的境界不够高,速度还不够快。
那、那可是山火!
能焚尽一切,挡无可挡的山火!
然而在逼近火山的高度的下一个跃起时,柳黎黎的目光却突然顿住了。
火山之中,是一片冷冷清清,近乎寂静的鸦黑。
柳黎黎甚至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怔忪地看着火山之内,看着那自从自己出生以来,便一直困扰着整个南海无涯门,让她的爹娘无数次叹气,让她失去了太多同门师兄妹的火山之内。
原本应该染红她眼瞳的色彩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那样她已经熟悉了的灼热之意也已经消失,只留下了一些余温,甚至最后的那些炙热,都蜂拥向着虞绒绒的方向而去。
柳黎黎怔忡望着山底,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清此时此刻到底是自己的梦,还是真实。
再回过神的时候,她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她想要说什么,却竟然已经哑然,隔着山口,她好似遥遥看到了自己毒无霸老爹的目光与自己对视。
柳黎黎视线模糊,轻轻吸了吸鼻子,再转头看向虞绒绒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些绯红之中,好似还有一抹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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