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陆琢磨一番,嬴政且不论,想要让史迁对自己有恶感估计比较困难。
毕竟自己从小起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很难让人讨厌自己。
唉,
我这该死的魅力。
“请进屋。”王陆打开篱笆门,拖延时间好思考出能拉满怨气的损招。
“嗯……也好。”史迁本来想要快速记录好这桩事,然后回家整理,再飞鸽传书到总部。
但既然对方邀请了,咸阳又无事,进去也无妨。
进屋之后,史迁已经开始在竹简上记录,记录王陆的居所大致样式。
“令尊令堂呢?”史迁问道,王陆的关系网也是史家需要记载的内容之一。
“你不知道?”王陆有些诧异。
史迁对他的诧异感到诧异:“难不成我应该知道?”
王陆愣了愣,解释道:“我还以为你们史家是收集全天下所有人信息的那种组织,连隔壁孙姨一天放几个屁都知道的江湖百晓生。”
史迁放下笔有些无语:“那种无聊的事情谁会记?史家记载的是‘人物’,不是‘人’。”
“所以令尊和令堂呢?”史迁重新拿起笔,准备记录。
“他们远行做生意去了。”
史迁一一记下,而后瞧见桌上摆着三盘菜——一盘炒干肉,一盘野菜,和一碗蛋汤。
“现在不是一般人家的饭点。”
“你一个人吃两菜一汤,看来家中比较优渥……”
史迁自己嘀嘀咕咕,从各种细节里推测王陆的信息,并将之记录。
王陆等了一会,想到一个能引起对方不满的办法。
他先跑出去,给自己盛了一碗饭,然后到史迁面前坐下。
“你吃饭了吗?”王陆问道。
史迁摇头,以为王陆是要邀请他坐下一块吃:“没有。”
“饿吗?”
“还行。”
“那你就看着我吃吧。”
说完王陆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颐起来,虽然他自己做的饭菜味道一般,但此时此刻就必须演出吃得很香的感觉。
这样才能让史迁对自己生出怨念。
王陆在偷偷打量着史迁,他一动不动,手拿笔一个字也没有写,看起来就一副“天天底下竟然有如此荒唐之事”的表情。
换位想想,如果有人邀请自己进屋,然后也不给人吃饭,还故意让别人在边上等着,看着自己吃饭。
那可不得气得想干人。
——史迁接下去肯定要带着个人情绪写我和嬴政的坏话了……
史迁这边确实震惊了。
他升主笔官之前,跟随着师傅走南闯北,见过的“人物”没有一万,也有五六千。
这么多人里,就从未见过王陆这样——
这样——
清廉的人!
他太与众不同了!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史迁回想自己随师傅以及自己当笔官之后拜访“人物”时的场景。
那些“人物”见到自己,一是摄于史家笔官手下的笔让他们遗臭万年,二是期望笔官能更多一些“锦上添花”的妙笔,讨一个身前生后名。
于是乎,这些“人物”在笔官记录前那是百般讨好,只要到大户人家中,就必定在城内最贵、最好的酒楼摆下酒宴,再请来最红的青楼头牌来陪酒,就只希望史官能“多美言几句”。
人人如此,无一例外。
甚至在笔官离开后,这些个人物还会强塞礼物过来。笔官要是不收,他们还会表现得惶惶不安。
对此,史迁早就无法忍受。
只是他的师傅告诉他,这世界上没有一只乌鸦是白的,加之史迁这些年的经历也不断重复着印证着这句话。
他麻木了。
渐渐接受了“人物”都是乌鸦,都是黑的。
但今天遇见王陆,一切都被推翻了!
如果是寻常人,这时必定会讨好自己,别说邀请自己吃饭,就是去咸阳月牙楼一日游,恐怕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王陆没有!
别说讨好自己,就是连邀请自己吃他做的饭都没有。
把自己孤零零地晾在一边,然后让自己看着他吃饭。
多清廉的人啊!
多与众不同的人!
根本不会对自己谄媚讨好,刚正不阿,有骨气……
史迁拿起竹简和笔,边写边大声念道:
“王陆,善也!”
“……勿以恶小而为之……”
“咸阳人王陆,乃本主笔生平所遇第一清廉之人!不曾邀请本主笔同食共饮,与本主笔拉开该有之距离,懂分寸,保求记录真实可靠,不掺私人情绪……”
“……八风拂面,我自岿然不动,颇有圣贤遗风,实属世间罕见……”
“此等人物与秦王长子嬴政所结识,必不是因嬴政身份之高贵。乃是嬴政身上亦有过人之处……”
“王陆与嬴政,同凤凰与梧桐之关系。”
“感慨良多,发自肺腑……”
王陆懵了。
“?”
“?”
“?”
王陆听着史迁所念的内容,嘴里的饭都忘记了咀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这都可以?
一个人,看到别人故意不给饭,还要求看着他吃饭。
难道不应该生气吗?不应该吗?
就算脾气好,涵养好,不生气,那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吹自己和嬴政吧?
错的是我,还是这个世界?
人与人之间的参差已经大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王陆的世界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开始怀疑起人生来。
“史……史迁兄弟,其实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你能不能把你写的东西改改?”
史迁奇怪地瞧他一眼,没急着同意或拒绝,问道:“怎么改?”
王陆搓了搓手:“你这些夸的太狠了。我不是什么好人,嬴……政公子也不是。你把我俩往坏了写,最好写到夜止小儿啼哭的程度。”
“不行。”史迁摇头,坚定道,“史家规矩——落笔不改。”
接着他上下打量王陆,“别人求着我给他们‘美言’,你和嬴政倒好,美名不要,非要骂名。奇怪得很。”
“迁兄,真的不能改?”王陆左右瞧了瞧,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却跟做贼似的,从屋里取出几块金饼准备塞给史迁。
史迁却退后一步,忽得勃然大怒:“王陆自重!我不是这样的人!”
史迁年纪轻轻能升成史家主笔官自然有过人之处,而刚正不阿,不受诱惑、实事求是的品德就是他被史家看重的长处。
“史迁兄弟,你就拿着,一点小小心意。你不说,我不说,保准没人知道。只要你答应我,把我和嬴政往坏了写,我还有重谢!”
史迁怒气上头,在灰黑衣裳的衬托下,红的格外明显。
“史某曾经发过毒誓,只要有人向史某行贿要求枉造事实,史某一定不会如他所愿!”
说着,史迁就左手稳住竹简,右手拿起笔……正要落笔,却突然顿住……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