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天,厚实的云层像一块不透光的黑布遮天蔽日。
王陆判别方向的法子全部失效。
而洛邑人生地不熟的,只是随着大队来这猎场一次,现在想要笔直返回洛邑城都,几乎不可能。
王陆试着折返,按雪地上的马蹄印回嬴政那边。
但没走几步,不得不放弃。
雪下得太猛了,比过去任何一年的雪都要大且疾,雪地上的马蹄印已经相当浅。
并且还有不少干扰,估计是周天子之前安排在猎场外围的暗卫。
“要出事啊。”
王陆往四周看去,能见的距离不过三五丈,还相当勉强。
“该不会栽在这里吧?”
王陆记得自己第一次上山时,爹娘有交代过,迷路最正确的办法就是留在原地——因为对的路只有一条,错的路却有千万条。
这法子在山上是好用,但现在下这么大的雪,持续几个时辰在外面,说不定人直接冻没了。
“东南西北,洛邑在东,猎场在西,二分之一的运气,总不是这么倒霉吧?”
王陆一咬牙,选了顺眼的方向闷头前进。
马喘出的白气不断打到王陆脸上,其长长的睫毛还时不时掉落碎雪冰渣。
没有日光的参考,王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前面有火光!”
王陆松了口气,有火就有人家,有人家就可以避避风雪,等雪小些,出太阳了,再离开。
“说到底,这天子狩是真的能折腾人。”
王陆抱怨了几句,人和马来到火光之处。
“有人吗?”
王陆下马张望,面前是一个小庄园,搭着童越在咸阳城郊外养蛮蚕那样的棚子,四方四根柱子,四面挂着厚厚的绒毯。
“这应该周王室的手笔。”
那么多的、毛色相同的绒毯缝成四面大布,要说洛邑谁有这财力和能力,只有这一种可能。
“有人吗?”
王陆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后,掀开绒毯一角。
轰~
宜人的暖气一下让毛孔展开,身体的寒意被逼到四肢末端,而后慢慢消失。
“我生死之交的马兄,有福同享。”
王陆把马也给拉进来,暖得马打了几个哆嗦。
“有人吗?”
王陆再确定无人之后,越进深处,看看这大雪天烧着不便宜的柴火也要保暖的地方到底有什么玄妙。
走了几步,
“*”
“这是王室坟地!”
一块一块四四方方,几乎和人一样高的石碑竖立在那。
王陆转身就走。
王室墓陵,是禁地。要是给周王室的人瞧见自己出现在这,指定要自己下去给他们先祖赔罪。
没跑多远,王陆又突然顿住。
“不对啊,我们坊间的山坟都没这么挤,堂堂周王室能这么多人挤着?”
“这不能啊。”
王陆大起胆子绕到最近一块石碑,往上面一瞧。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再往旁边看,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
“这是文碑林?”
王陆彻底安心,之前就听说洛邑有这么个地方,会把九州写得优的诗歌拓在碑上,以供九州百姓瞻仰。
能入文碑林,是一个文人至高的荣誉,没有之一。
连历来文铮魁首,也不是篇篇都能上的,得优中择优。
王陆逛了逛,他对于文学没什么造诣,也就一般般会背爹娘教的那百来首诗而已。
“那两块是什么?”
王陆瞧见文碑林中有两块相当特别的,所有的石碑都是黑石白字,唯独那两块藏在最深处,同时石料也似石非玉,倒是和怀中玉石片有十分之一的相似。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王陆念完后,不禁疑惑,
“这诗咋只写了一半?”
再看旁边,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这个也只写了一半。”
王陆绕着两块石碑转了一圈,石碑后面也没有写下联。
“……”
“有点想他们了……”
王陆还记得小时候默写不出这些诗,是要挨手板的。
现在天人永隔……大概是这么说吧……
谷/span“也不知道他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王陆哀叹一声,拿起放在石碑下准备着的笔,点墨在石碑上准备写出下联。
“哦,得用周文。”
文碑林上的字迹都是周文拓的,他得注意。
……
……
风声小了,雪也停了。
王陆将烤干的皮袄穿回身上。
“该离开了。”
骑上马,出了文碑林搭好的巨大棚子。
“外面好像没那么冷了。”
“天子狩应当已经结束,回客栈也行,但得自己去找吃食。”
王陆比较一番,还是觉得周王室准备的饭菜会更豪华美味,所以决定回去。
……
王陆回到猎场,同样迎来不少人侧目。
而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人越是讨厌他,越是认为秦国蛮横无理,他就越高兴。
灭秦大计在乎点点滴滴。
“王兄回来了?”
“嗯,这边准备开饭了吗?”
“齐王和楚王还在僵持,不过估计也快了。”
说话间,公公同时报齐王和楚王的猎物数,同列第一。
之后周天子又和七王祭祀祷告一番,还是繁琐异常。
“福兽已交庖厨烹煮,诸王随予一人去文碑林赐章。”周天子说道。其实不说,每次觐王宴也都是这些固定行程。天子狩后,七王去文碑林,给新入文碑林的诗歌按照诸王的各自的喜好赐下印章,以示荣耀。
他们先行,武搏和文铮以及各公子们次之,最后是那些随行公公、宫女、护卫之流。
“在下吴丘,见过各位公子。”周王室派一名学士出来,行礼问候。
王陆、嬴政、清鹤、屈景、褚胥二十余人同回礼,但武搏的将门之后和文铮的士子礼节不同。
“下一行程中,由在下为各位公子详细介绍。”
“想必有些公子已经知道我们将要去的是九州独一份,天下文人莫不以能入其中为荣的文碑林。”
“说起这文碑林的渊源,要从两百年前说起。当时儒家的孔子着手修缮《诗经》,我周朝便将其延续下来,每每有惊九州的诗文都被摘录其中,供九州百姓欣赏和后人敬仰……”
吴丘啰啰嗦嗦了一大堆,直到:
“文碑林中还有两处特别的石碑,通体白色,诗也只有上联,而无下联,是两首残诗。”
“它们的来历可不简单。”
楚国武搏的将门之后项迪听得相当认真,还互动:“你不是说文碑林只收录惊九州的诗,凭什么这两首能入?是不是你们弄虚作假?”
“项某生平最恨这样的人。”
吴丘笑了一声,正想要解释,却被同楚国的屈景伸手拦下。
他压低声音道:“来时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少说话。你问出这个,只让人觉得你读书少。”
项迪也不恼,摊手近乎耍无赖道:“我读书确实少啊。”
屈景:“……”
吴丘出来打圆场,介绍道:“这两首残诗大有来历。大周七百一十八年,也就二十五年前。九州横空出世两位文坛奇才,分一男一女。名讳便不直言了,若有兴趣可私下再问。”
“时人称他们为王文首和陆文后。他二人写的每一首诗都可惊九州,为世人叹。”
“不过这二位古怪得很,各国君拉拢邀他们参加文铮,硬是一个没答应。并且也不许自己的诗文入文碑林。”
“后来还是欠了周王室一个大人情,才分别留下两首残诗。特不署名,说是将来谁能接上下联服众,他们这两首残诗就算赠与有缘人。”
吴丘哈了一口白气:“二十五年了,多少人栽在两首残诗上面。许多文人,不乏已入文碑林的文士去填补下联,结果都无疾而终。”
“时常会想,这两首残诗大概只有王文首和陆文后他们自己能续上。”
吴丘又一笑:“不过各位不要气馁,一会去文碑林,大家大可以续写试试。真要是能续上,后日的文铮也不必比了,文魁首的名号今日就可拿去,无人敢不服。”
“王兄,王兄?你怎么了?”嬴政觉察到王陆的异常,他的脸更地上的雪一样白。
“没……没事。”
——出大事了!
家中那二老根本没和自己说过这么一段,还以为他们就是平平无奇地来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而已。
没想到他们在洛邑还有这么一段。
二十五年前,自己都还没出生。
哎,这些也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二十五年前挖的坑,坑到他们亲儿子了!
当时入文碑林,因为思念之情占据了太多的情绪,让自己没办法思考其他的事。
而到如今,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犯下了多大一个错。
说是把天捅了个窟窿都不为过。
一旦他们发现那两首残诗被自己补写好了下联……
听到吴丘说的了吗?
文铮都不用比了,直接文魁首。
那秦国……那嬴政的计划都不需要等两三年,毕竟两三个一般名次,远不如文魁首来得有噱头。
到时候秦国法治、通商、结盟……越来越强。
王陆惊得心直发慌。
生死存亡在乎这一刻!
如今众人还未到文碑林,还有扭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