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与卿下床的时候,就发现谢渊的眼神很奇怪。
镜片削弱了谢渊的阴冷感,但此时此刻那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神色,没由来地让他打了个寒颤。
好像是兴奋,甚至狂热,但在滚烫的油锅表面,却覆盖了一层沉浸而克制的寒冰。
“怎么了?”
林与卿比较关注谢渊的精神状态,因为他觉得谢渊要是精神不正常了,恐怕比在场很多第三阶段的疯狂人士更加可怕。
而且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和谢渊装不认识的打算。
“没事。”谢渊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心态,默默地垂下目光,再抬眼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阴郁。
他只是觉得自己得好好感谢一下柳莺莺。
要不是这场召集,他绝对没可能这么快就抓到基站和鬼城之间的联系。
小芳啊……
来自鬼城的小芳。
却在基站的领域里再一次出现。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大型怪谈之间,是互通的。
要真是这样,鬼城的作用一定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追了七年的真相在短短两周之内,就已经被揭开一角。
“没事的话我们先出去吧,还有一个多小时,外面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工作好不好找,别翻车了。”林与卿自然而然地把胳膊搭在了谢渊肩膀上,从别人的视角看,两人真的分外熟络。
尚未离开志愿者宿舍的一些人不着痕迹地把审视和试探的目光收了回来。
不认识林与卿的、对不上号的,在刚刚周围床铺人的普及之下也该认识了。
这是大佬,是他们大多数人惹都不敢惹的大佬,即使对那个书卷气很重的青年有着好奇,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表现出来,因为林与卿明摆着就是要护着人。
谢渊知道暗中的窥伺目光,他把手机揣回口袋里,默认了林与卿的关照,和他一起走出了宿舍。
宿舍楼位于长街街尾,往前是琳琅满目的各式店铺,夜已深,不少店铺的屋檐前都挂着红色的小灯笼,店铺内也有煤油灯进行照明。
空气里弥漫着秋日的干燥,没有上个怪谈那么冷,风徐徐吹来只觉得凉爽。
长街一点也不死气沉沉,或是归于黑暗和寂静,相反,就这么粗粗地看一眼,谢渊便觉得整条街都透着一股热闹的氛围。
已经有很多参与者在街上逛出了一段距离,一边行走一边打探,而那些店铺中明显穿的像是本地人的“NPC”也还没有睡,对每一个人的态度似乎都挺和善。
谢渊又转头朝后看了看,街尾之后则是一片孤寂,甚至有着茫茫黑雾笼罩,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立刻被林与卿制止。
“干嘛呢?手不想要了啊。”林与卿的道服袖口略显宽大,他握住谢渊手臂时,袖子也轻轻地搭在了谢渊的格子衫上。
谢渊把手抽了回来,不和他客气,直接问:“摸了会发生什么。”
“这是结界,你可以当它是个空气墙,一旦出现这种东西,就代表我们的活动范围并不包括黑雾之外,想硬闯会死的很惨。”林与卿笑着摇头,“答应我,下次遇到不认识的玩意儿,别直接上手行吗?你的行为跟脸探草丛没区别。”
谢渊:“……”
他哦了一声,转头就走。
林与卿匆匆跟上,两人站在原地说话的时候没什么别人表现出兴趣——或许是不敢明着偷听。
所以耽误了这么一小会儿,他俩已经是处于最后的人了。
整个宿舍里,只有不需要找工作的柳莺莺还留在里面,其他人都已经踏上长街,准备做任务。
长街正中央是青石板路,铺得十分平坦,青石板周围遍布着鹅卵石,光滑漂亮,在红灯笼和煤油灯的映照下散发着莹莹光芒。
那些店铺与志愿者宿舍之间还隔着约摸二十米左右的距离,所以店铺内究竟是什么情况,还有那些平凡的人声究竟在说些什么,他们都暂且不知。
他们已经落在最后,干脆又走慢了些,和前面的人隔开一定的距离。
直到这时两人才谈起一些别的事。
“你和尚为什么穿道袍?”
“你这身打扮从哪学来的?”
谢渊和林与卿几乎同时对对方的衣着表达了质疑。
对视一眼,林与卿先退让。
他双手合十,眉峰微挑,带着一股子放荡不羁:“我就是一个喜欢穿道袍的和尚,佛道本一家,有容乃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谢渊:“……你有病吗?”
“施主若是有药,倒可赠予小僧一些。”林与卿嘻嘻笑着,一点也不正经,“你呢?因为我跟你说这可能是中式恐怖本,你就这么打扮了?”
“嗯,既然知道情报,提前做准备是基本操作。”谢渊嫌弃地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突然看到你戴眼镜,还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有点意外。”林与卿摸着下巴,揣摩一番,“原本我想象不来你在学校里学霸的样子,现在倒是长见识了,还挺合适。”
“用得着你评价?”谢渊太阳穴突突的,眼看快要走到店铺范围里,他脚步一顿,迟疑地问,“你的个人身份上有那些奇怪的提醒吗?”
“你说那些应该干什么不让干什么?”林与卿回答,“当然有。你也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问就是了,我可是你亲爱的好队友。”
谢渊被这句话说得一愣。
还没绑定呢,这人就以队友自居,这么信任他。
就算是现实当中的杨穹也不会对他展开信任,越是了解他,杨穹的提防和戒备就越重。
所以……林与卿是不是脑子坏了,为什么心这么大。
见谢渊不说话,林与卿心道孤狼一定感动坏了,他主动压低声音,大致说了些:“身份卡上说由于我自称道士,长街上的老人对我很感兴趣,更容易和我攀谈,但我要小心他们。”
“还有,小孩子很讨厌我,得远离。剩下的就是一些针对我个人的规则……这些‘规则’在四级以上的怪谈里很常见,习惯就好。”
“这样啊。”谢渊大致了解了一下,而后抬头看着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店铺。
这是家糕点店,店门口竖着摆放一块木牌,木牌上坑坑洼洼,有被小动物啃食过的痕迹。
谷/span牌子上写着“王记糕点铺”。
店面不大,各式各样的老牌糕点分门别类的放在篓子里,一个穿着花裙子的中年妇女,正一边坐在小板凳上嗑瓜子,一边拿着算盘拨来拨去。
妇女微胖,尤其是那张脸,长得有点凶,谢渊记得从他出来到现在,看见过的每一个参与者都没有在这家店铺多做停留。
糕点铺的对面则是家花店,但里面空空荡荡,花盆凌乱的放在展架上,店主却不知踪影。
若是要找工作,其实多多少少该进去和糕点铺里的女人交谈两句,但不知为何,谢渊看着那女人就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就在这时,不知女人是不是算账算完了,胡乱把算盘打乱就要抬头。
林与卿先女人一步把谢渊的头掰了过来,看向前方,搭在谢渊肩膀上的手臂一用力,就推着谢渊往前走。
一边走,他还一边装作感兴趣:“这里真热闹,想必鬼市当天一定很有意思。”
谢渊:“大概吧。”
两人就这么路过了糕点铺,谢渊作为一个常年在鬼城中求生的人,灵感和直觉是很强的,尤其对别人的目光极为敏感。
他轻声道:“那个女人好像在看着我们。”
几乎凝成实质的强烈目光死死的粘连在他的背后,好像现在只要他一回头,就能看见女人凝视着他的眼神。
“那女的不太正常,才刚开局呢,尽量别招惹。”林与卿同样小声,还提醒道,“这些所谓的街坊邻居究竟是人是鬼还说不定,讲述者给的信息太过笼统,难说有没有基站的语言陷阱。”
“中式恐怖怪谈里,相信你的直觉,当你觉得一个人很危险的时候,就绝不要靠近他。”
谢渊:“知道了。”
窃窃私语间,像是为了离那家糕点铺再远点,他们一连走了二十多米的距离。
红灯笼的光芒照射在每一家店铺的门口,将谢渊的视线分割成了一片一片的红。
他看到了一个脸熟的人。
那个叫张唯的少年站在一家面馆的里面,正在和一个身材佝偻、骨瘦如柴的老爷爷搭话。
“爷爷,反正您孙子最近不在镇上,过两天鬼市这么忙,就让我在您这里帮帮忙吧,我是别的地方来的志愿者,不要工钱。”张唯显然也看到了他们,竟对他们微微一笑,异常友好。
然后便无视了他们,继续对那个表情严肃地老爷爷劝说:“薛爷爷,我是真想留下来帮忙的,您也别觉得麻烦我,志愿者就是做这个的呀。您看,您要是不留我,我还得去别的地方帮忙,相比之下您这里的面这么香,我都舍不得走了。”
嘴真甜。
谢渊看了张唯一眼,下了一个定论——这是个很擅长交际的人。
面馆的面积可比刚刚的糕点铺大得多,而且里面还不止老爷爷一个“NPC”,就在张维和老爷爷攀谈的时候,面馆的方形木桌旁坐着三四个客人,都是镇上的人,他们一边埋头吃面,一边略带好奇地旁听。
其中一个年纪也不小的老婆婆扬声道:“老薛,这小伙子这么诚心,你就收了他呗,你这儿天天这么忙,就你老胳膊老腿的,不如让这个小伙子打打杂。当然,你可得管饭啊!”
另一个中年人说:“这小伙子我看着也喜欢,外向,能招财,薛叔留下他吧。”
老爷爷被说动了。
他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打量了张唯几眼,最终松口:“行,你就在我这儿帮忙吧,去后厨换个打杂的衣服,别弄脏了你这身干净行头。”
“谢谢薛爷爷!”
张唯找工作的过程异常的顺利,也正常过了头。
谢渊和林与卿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一抹思索。
如果找工作没有危险,何必界定一个12点的时限呢?
正想着,那姓薛的老爷爷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望向了,在门口站着的两人。
一个是因为崇尚无神论而被长街的老人所厌恶的年轻学生,一个是因为道士身份而让老人感到好奇的假和尚。
薛爷爷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转了转,低低的开口:“小伙子,你们两个——”
他声音透着老人独有的暮气,枯枝般地嗓子骤然敲响了某处的丧钟:“子正之后要小心了。”
呼呼……
随着话音响起的,是一阵不知从何吹来的阴风。
面馆里的所有客人同时放下筷子,一点一点扭头,僵硬地叮嘱谢渊和林与卿。
他们脸上似乎还残留着刚刚说话时的笑意,但无论怎么看,现在的他们都只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张唯迈向后厨的步伐也顿住,有些担忧地看着现场的情况。
林与卿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礼貌的颔首:“谢谢薛爷爷提醒,我们会的,就先告辞了。”
他们匆匆离去,很快消失在了面馆众人的视线里。
面馆里好像恢复了原本的气氛,张唯恍惚间一看,所有的客人都在埋头吃面,说说笑笑,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薛爷爷现在他前面的位置,催促:“快点,要做事就别磨磨蹭蹭。”
“诶,好。”张唯嘴上答应着,一只手却攥成了拳头,捏着掌心用来防身的东西。
这些“街坊”,不对劲。
怪谈才刚开始,“街坊”身上的怪异之处便已经初露端倪,即使不是针对他,也够提醒他了。
而另一边,离开了面馆的两人神色平静,并不慌张。
林与卿问:“刚刚干嘛拽着我停在那?看到什么东西了?”
谢渊推了推眼镜,淡淡道:“就是想测试一下老人对我的态度,还有,我看到面馆的左侧,有一个神龛,刚才的王记糕点铺也有一个一样的。”
神龛上供奉着一尊雕像,红色蜡烛静静燃烧,升起缕缕细烟。
“长街的人,应该信仰着同一个神。”谢渊语气淡然,说出来的内容却带着笃定和常人没有的自信,“这个神,一定和鬼市的由来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