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负其险远,兵至城下,力屈势穷。”————————【钱氏表忠观碑】
九江,寿春。
月余前袁术率残兵从徐州撤回,稍加修整后便逆击张绣,解钟离之围。张绣自忖兵少,不肯与袁术接战,自觉退至江北,待袁术过钟离,率大军赶往寿春之后,又立即卷土重来。趁守军松懈之时再度围困钟离,而这次袁术已经抵达寿春,将要直面徐晃麾下大军,再无余力去关心淮河边上的一座小城。
于是张绣用数日的功夫攻破县城,将从蕲县南逃至此的守将李丰收降以后,又沿江搜罗船只,逆流而上,接连攻破当涂、平阿等县。当时徐晃因为顾忌袁术纠合兵马二三万之众,不曾主动攻击,等到张绣带着一众由本部兵马、降兵、民夫组成的万余军队到来时,徐晃才堪堪有了从数量上与袁术对抗的底气。
此时袁术与徐晃对峙旬月,正与群下思索破敌之策,忽一日传报孙策于江东反正,大将刘勋兵败被杀,甘宁进兵皖城、舒县,庐江、九江等扬州诸郡一日丧尽。袁术遍寻舆图,东南千里江山,竟只剩脚下的这座寿春城,那众叛亲离、一夜间倾家荡产的感受宛如大山,沉重的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双目遍布血丝,手按舆图,冷声说道:“江东小儿坏我大事我委其总掌一方,年纪轻轻,独领兵马,麾下诸将谁有他这般威风?岂料这小儿还不餍足,如今关头竟敢反叛,若有他日……”
说完,他喉头一甜,往舆图上吐出一口血来。
“明公”黄猗、杨弘等亲信见状,赶忙围了过去。李业也想赶过去,但他慢了一拍,见所有人都在打量着袁术的身体情况,无暇注意自己,于是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观望着。
朔风将至未至,这几日更是难得的艳阳天,而袁术畏寒怯暑,非要在刚一降温就命人在四处摆上炭盆,恨不得将春天留下才好。此时庭中角落里各摆着兽首铜盆,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的上等青炭,在铜盆里像是木柴似得堆在一起熊熊燃烧着。室内又热又燥,袁术心火太旺,刚从口中吐完了血,鼻子里又接着留下两行红迹。
众人忙不迭的将医者请来,那个老医者一进屋就被热出了汗,把脉之后,他皱眉说道:“明公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这屋中炭火过多,又因事致怒,故才心火难灭,气血不停……明公每日起居不离此室,只要打开窗子,常在外间走走,多食清淡,便可不药而愈。”
袁术最爱享受,哪里听得进医者的嘱咐,只要是身体没有问题就可以了。他虚弱的抬起手,摆了一摆,医者识趣的告退离去,自有旁人上前搬下几盆炭火,打开窗子放新鲜的空气进来。
“今日还有什么事要议?”袁术吐了一回血后再也没有精力去痛骂孙策与刘勋,他现在万念俱灭,江东这条后路没了,坐守寿春这座孤城,自己将再无翻身的机会。就算是袁绍侥幸击败朝廷,自己这点实力,拿什么与人争?这场三方角逐,他竟是第一个输的。
黄猗、杨弘等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再说,偏偏是李业不知趣,突然插嘴道:“在下听说一事,虽与城下之战无关,但也应使明公有所知。”
杨弘脸色一变,眼神如刀,向李业看去,李业不为所动,更是不顾对方的暗示,张口说道:“在下听闻孙策攻下合肥之后,派兵看护了诸将家眷,不但禁止军士伤害,反倒多加笼络。据说甫一入城,便迎娶了桥将军长女为妻……”
“够了”黄猗出声喝道,他见袁术面色发白,赶紧凑前宽慰道:“丈人,这消息来源偏僻,难以为实。想那孙策奸险之辈,连刘府君都不能容,何况此辈家眷?”
他是袁术的女婿,虽然资质平庸,但好在能处处为袁术着想。在这个关头,他哪里看不出李业是故意要激怒对方,在好言劝解袁术之后,黄猗回头便怒视着不怀好意的李业。
李业浑然不当回事,他已知道此话一出,效果也已达到了。
袁术果然气急,喉间狠狠地咳嗽几声,连道:“桥蕤呢?桥蕤何在”
“丈人……孙策擅娶其女,桥将军未必知情,即便知悉,也未必是其本意”黄猗赶忙再劝。
此时袁术已被胸中翻腾的气血迷了心窍,他经受过一次背叛,不能再受一次:“你懂什么”他怒斥道:“当年孙策还是个小子的时候,桥蕤、张勋这几人就对他百般敬服,私下甚至有许愿待儿女长成。如今形势迫急,他桥蕤见势不在我,女儿又为孙策所娶,岂会对我一往如初?”
骂退了黄猗之后,袁术红着眼睛怒视着李业,又看看僵立一旁的杨弘,突然喝道:“桥蕤何在唤他带喜酒来与我喝”
“在、在城门营。”杨弘被他一吓,脱口说道。
“还不去请”
黄猗头上冒汗,在老丈人兼主公的呵斥下唯唯诺诺的走出门去,临走时还不忘带走杨弘、李业等一干人。在门外,黄猗脸色僵硬,不客气的将李业拉至面前,语气冰冷:“现下正是用人之际,桥将军为人忠直,又与丈人结识多年,最多是收回兵权,待战事一起,我在旁相劝几句,彼又能登城作战。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害了我方大将,小心害人不成,自己性命难保……”
李业一脸无辜得不知所以,轻声笑道:“黄君的话我不甚明白。”
“你不明白?”黄猗难得聪明了一次,他凑近前,低声说道:“你家族亲李丰献城而降,你不提此事倒罢了,还敢拿桥将军陷害?”
李业目光微动,眼底似乎流淌着千言万语,半晌,他才说道:“明公选了你做女婿,眼界倒也不差。”
黄猗吃惊于对方说话已如此肆无忌惮,又震怒于对方的藐视,当下呼喝左右:“把他给我抓起来”
李业偏了偏头,左右守卫都知道李业是袁术麾下的亲近谋士,在他们心中威信已立,而黄猗无官无职,仅仅只是袁术的女婿。他们不知道这两者之间闹了什么矛盾,又不肯贸然拉偏架,于是乖觉的像个木偶似得站着,对黄猗的喝令置若罔闻。
“明公之子年纪尚小,黄君要想有所作为,看来还得多下些功夫。”李业讥讽的笑着说完,转身慢悠悠的走了回去。
“你”黄猗语塞,又转头对眉头紧皱的杨弘埋怨说道:“杨公,他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阎公与他情谊深厚。”杨弘忽然想起了被袁术踢死的阎象,悠悠叹道:“或许是阎公之死,在他心里一直挥之不去吧。”
“此人失智了。”黄猗冷视着李业离去的背影,不屑的说道:“损人害己,我断不能让他成事”
“是么?”杨弘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他与李业也算熟悉,知道对方能被袁术引为亲信谋士,必也有其独到的才智。虽然李业是有意构陷,但绝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只是他不想再往深处琢磨了,看着黄猗斗志昂扬的样子,只淡淡的敷衍道:“但愿如此吧。”
黄猗无奈,接着又跑去劝袁术收回成命,这个时候哪怕他直接说了李业种种不轨情势已经昭然若揭,袁术也是仍命他将桥蕤速速带来,不仅要解除兵权,更要将其下狱:“丈人”黄猗苦口婆心的劝着病榻上的袁术:“李业分明是要为阎象复仇,有意构陷我家大将,丈人何故还要中其下怀?倘或桥将军因女儿为人强娶,便要深受猜忌,那李丰投降张绣,李业又岂能安然无事?”
“他构陷桥蕤?”袁术手撑着床榻,从身边摸出半块兵符,冷笑着说道:“好啊,那你这就去调一队人马,将李业杀了见我。”
“这、这……?”黄猗下意识的接过半块兵符,被对方突如其来的转着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还愣着做什么?”袁术冷笑不止,在室内温度降下之后,他脸上已开始逐渐恢复血色:“真当我气糊涂了?”
“唯唯”黄猗心头大喜,他已恨透了李业,此时大可加以报复。奉命之际,他又问道:“那么桥将军是否?”
他以为这句问话实属多余,既然袁术明白李业居心叵测,那么桥蕤的罪名自然就是无中生有了。可是袁术却勉强坐起身来,重复、并细化了一遍刚才的命令:“先将桥蕤捉拿入狱,由你去接管他的部众,过上几日,你再奉我之令诛杀李业,最后才能将桥蕤释出。这其中的顺序,一个也错不得,懂么?”
袁术生怕黄猗资质平庸,不能及时醒悟他这一连串动作里的用意,所以未免对方胡乱行事,索性将计划和盘托出。
最终黄猗还是半是明悟半是糊涂的去了。
当桥蕤听到表情怪异的黄猗宣读捉拿他的理由后,桥蕤先是高兴,高兴自己的家眷有了一个好的着落,跟着孙策,以后在朝廷治下将会避免迫害;然后又是惊怒和失望,桥蕤迟迟不敢相信自己如此有功于袁氏,最后竟然还被几句谗言所中伤。他在牢狱中想起张勋死前血喷如泉,以重伤之身为袁术断后,又想起传闻被袁术一脚踢死的老臣阎象,这么多人对袁术极尽拥戴,最后这一切都真的值得么?
袁术为了巩固兵权,不得不将兵马分出一部给女婿黄猗率领,然而黄猗不懂军事,故而就必须要给他安排一个听话、忠诚恭顺又有实力的干将做他助手。桥蕤正好是这样一个人选,所以在明知李业是别有用心的情况下,袁术仍要将其下狱,只有经受一阵磋磨,桥蕤才会甘心让出兵权、并尽心辅佐有‘恩’于他的黄猗。
只是袁术将一切想的都很好,但唯独失算了人心的多变,在经历这么多事以后,又是时局危急的时刻,他来这一出无异于自掘坟墓。
所以不但是他,就连带兵闯入李业家门的黄猗,也看不懂李业死前除了为阎象痛骂袁术以外,嘴角的那抹胜利者的讥笑是什么意思。
寿春城中的一场风波并没有传到城外去,徐晃大营里尽管尚未正式攻城,但在袁术龟缩寿春期间,徐晃已接连派兵各个击破了盘踞西边山中的陈兰、雷薄等部。此时徐晃麾下兵马经过初步整训,已有相当规模,连同新收降卒共有近四万人。
徐晃与许定、李通、张绣诸将已听得了甘宁、孙策等军的消息,张绣知道彼等进展神速,而己方主力仍顿兵坚城,不免心急,屡次请战未果。这一日更是得知孙策已攻下合肥,张绣更是坐不住,在李通、许定等人的怂恿下正欲再度请命,可人未起行,却先被徐晃唤了过去:“南边的事,想必诸位都已知道。”
即便是南征大功有被偏师抢去的威胁,徐晃仍是心气平和,语气不急不缓:“如今淮南之战,将毕其功于寿春,寿春既下,袁术授首。则此战则可为天子率部东征以来,第一大功。诸位都想立功封侯,我何尝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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