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
“百姓盼太平久矣、望能吏如望云霓。我大汉疆域广阔,有郡国百,县邑千,其下乡里不计其数。此皆赖尔等俊才,为朝廷安民至善,开万世太平。”皇帝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很快找到几个熟悉的身影,他先说了一段开场白,用以勉励后进。
底下太学生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听到皇帝的纶音,皆竖着耳朵听着,好在皇帝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就连跪坐在最后排的太学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在皇帝说完一段以后,他们无不心神激荡,整齐的在殿内稽首山呼。
而游楚却是在下拜的时候愣了一愣,皇帝的声音恍惚间似曾相识,好像是很久以前在哪里听到过似的,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强忍着抬头看一眼御容的想法,低着头与身边面色激动的同学们一齐唱喏。
“想我太祖高皇帝,领戍卒斩蛇起义,是为解万民倒悬。其下孝、孝景诸先帝,轻徭薄赋,施仁德教化百姓,我汉室乃有四百年之天下。如今丧乱已毕,汉室三兴,是天不厌、民不弃。为国、为民,为我汉家执政之本,这四个字要谨记在心,倘或有失,则我无颜见列祖列宗,尔等亦不为我汉家臣子!”
皇帝话锋一转,顺势提出为国为民的执政纲领,这不但是定给所有臣子的责任,更是加在皇帝身上的责任。这一例正好与前面的平羌碑联系起来,皇帝治政以民为本,所谓上行下效,为那些有心做事的臣子指引了方向。
皇帝这话已不单是只对殿中的太学生说,更是听进了陪坐的赵温、陈纪等人的耳中,他们当即离席,整肃庄重的带领太学生们稽首应道:“臣等谨诺。”
殿试的题目远比策试更有保密性,因为它没有以字的形式保存,而是早已被皇帝想好、一直默记于心,只需届时脱口而出:“孟轲有言: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鸦雀无声的殿内,安静的仿佛针落可闻,只有皇帝一人用他清朗响亮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所有人屏息静听:“试问当今天下,何为民之乐,何为民之忧?”
皇帝说完自己亲定的策题后,便闭口不言,赵温看着眼前仿佛同时入定、尚无动作的太学生们,轻声一咳,说道:“动笔吧。”
所有人纷纷反应过来,首先拿起笔快速的将皇帝说的题目默写在面前的白纸上,然后又动作一致的将笔放下,闭目沉思。
皇帝引用的孟子这句话,意思是为官者应做民众喜闻乐见的事、担忧民众担忧的事情。而他的问题却又是一道说明题,皇帝是很实际的,那些概而括之、内容空泛的答案未必能讨他的意,反倒是那些从很小的切入点入手、以点带面,充分观察过这个社会当下最激烈的矛盾的答案,才是皇帝真正想要的。
这一次考试对于苏则来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难,不但是题目让他纠结万端,不知是从小处着手、还是从大的方面论述;更因为他处在皇帝与一干重臣的视线之下,肩头承受的压力比以往还要重上百倍。
虽然像他们这般考中上第的太学生来说,无论这次殿试的成绩如何,起家至少是郡吏县掾。但能进入前殿的太学生,谁不想靠着笔下章,在君臣面前一鸣惊人?
因此过了一刻钟,才陆陆续续有人提笔破题。
就苏则所知道的,皇帝有两个半老师,一个是现任御史中丞桓典,家传尚书、另一个则是已故的前太仆赵岐,治学孟子、另外半个则是为皇帝讲读过一段时间的孝经的前司徒王允。
以此而言,苏则认为皇帝的治政思路,大体与幼时所学的书籍分不开,而皇帝出题引述孟子里的话,也恰恰证明了这点。
沿着这样的思路,苏则渐渐知道该从何下笔了,不但要联系自己现实中遇到的问题,阐述民之忧乐,更要引述尚书里圣王明君治国的理念,提出该怎么做才可以使民忧为民乐,这样写才是首尾呼应。
殿试的时间很长,皇帝不能下场到处观望,自然就不会在那里干坐着。所谓监考,只是象征性的表示重视而已,皇帝日理万机,不可能在监考一事上浪费整个上午的时间。
公车司马令荣郃亲手捧着托盘,里头盛放着十来份只有皇帝才能亲启的密奏封事,他站在殿门外,作为殿试的闲杂人,他不能随意入内,而是穆顺从一边绕过几根梁柱,从对方手中接了过来。
于是皇帝亲启着封事,这些封事都是一式一份,在皇帝拆开阅看之前,就连宰相都没有权力看。从原则上讲天下臣民都有权力给皇帝上封事,但只有最紧要的事才有资格写进封事,否则会受到一定的惩处。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封事有些涉及冀州的民务,譬如王邑上疏称肩负治水重任的巨鹿太守张导带领黎庶趁农闲修防排通,以正水路,是否有成效全看明年的春雨,只是张导并没有对当地侵占土地的豪强采取措施,而只是出了既往不咎、下不为例的公。
王邑质疑张导的立场,担心之后陆续推行的政策会在巨鹿遭到阻碍,提议皇帝将张导撤换。从王邑的奏疏上看,张导确有治水之能,如今各地河道失修,都水使者孔融不是这方面的长材,让张导调个位置专干水利,不管民务,或许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皇帝在王邑的封事上勾画了几笔,将其搁在一边,接着又将其他的封事一一拆看。有镇北将军张辽对三郡乌丸请求开市互贸的反对意见,在封事中,他还提到了袁绍祸乱河北时,割剥富室,导致冀州、幽州许多豪强逃亡鲜卑,这些人为草原带去了生产工具和技术,教会鲜卑人制作刀箭铠楯,学习中原字制度。
张辽眼光卓越的认为如果不加以阻止,掌握先进技术与军事制度的鲜卑人将会崛起成为北方的一大祸患。这道封事引起了皇帝的重视,他当即在封事上批示道:“承明诸公速阅,拟呈方略进上。”
后面的封事便是交州克平、士燮等当地豪强被征辟入朝时,交州百姓恋恋不舍,以及安远将军沮隽、立武中郎将吴匡在交州当地所见士氏势力庞大、深得民心的奏陈。此时交州还有日南郡象林县被区连割据,尚未收回,吴匡不顾林邑偏远,坚持要出兵进讨,在这一点上与沮隽没有达成一致,所以都写在了封事里请皇帝裁决。
皇帝不急不慢的看完了封事,问过了穆顺才知道时间只过去了一半,他不愿久坐,便从席上悄悄站了起来,趁着太学生们聚精会神的埋头书写时,与赵温等人打了招呼,便往殿后休息去了。
穆顺早已在殿后布置好了软榻和茶水点心,只将皇帝扶到榻上坐好,便双手奉上一碗热茶。口中笑着说道:“见到殿内英才有如此之多,奴婢也为国家感到高兴。”
“治国不易。”皇帝手捧着茶碗,却也不急着饮,两眼放空的盯着某一处,轻声说道:“我听说太学策试之后,有不少太学生大为失望、颇有怨言?”
“唯。”穆顺拿着铁钎拨弄炭火,从一旁的小银盘里拿出小块檀香丢进炭盆里,待其燃烧出一缕轻烟、以及浓浓的清香:“乡里群氓多不识教化,愚顽成性。那些考了中第,要去郡县的到还好。要去做乡有秩、啬夫、里魁的下第,却要么是畏难、畏偏僻,要么是不甘愿自己在太学读了五六年书,最后竟然连举孝廉、茂才出仕的人都不如。”
“孝廉、茂才,以后也是要从下面做起的。”皇帝淡淡说道,他对这些异议并不以为然。
豪强之家的子弟,多半都有些教育基础,尤其是建立了国子监以后,许多二千石以上都可以将儿子送入就学,豪强士族之家也可以出高价进学。这导致太学内部的贫富比例逐渐拉大,越来越多的普通农户、寒微之家的子弟在太学生中占据主流。
只是寒门学子的教育基础先天不如豪门子弟从小耳濡目染,所以成绩为下第的太学生大部分都是寒微出身。而成绩考到下第的豪强子弟,不仅数量少,且多是些不入流的人物,真正的贵族子弟、士人精英,都在国子监、或者是太学策试的上第行列里去了。
所以这也是皇帝不担心这一点微末非议的理由:“过惯了好日子,听惯了一经举荐、直接为守为令的故事,彼等自然受不了这样的结果。这些人到底是少数,不用理他们,朝廷的任命既已下发,除非是家里有丧事,否则胆敢违令不去、自作清高的,都要严惩!”
穆顺正将香炉的盖子合上,听了这话赶紧跪下接口道:“唯唯!奴婢这就将陛下口谕传给承明殿与中台,责成他们办好此事,这是朝廷第一次策试,决不能因为这些宵小而坏了名声”
“此事由你去说。”穆顺眼下的言行已经构成了干预朝政,但皇帝不以为忤,当即允准了穆顺的试探性进言:“大臣们太过守成,要他们务必领会我的意思。”
“奴婢谨诺!”穆顺心里高兴,险些呼出声,好在他知道旁边就是正在殿试的太学生,最后生生将激动地心情忍了下来。
七年了,穆顺等这一天已经有七年了,他可是一直向往着中常侍的威力,如今他终于是迈出了这一步,只盼着在以后皇帝能给他更多的机会让他去表现。
“他们考完之后,你再去承明殿,顺道将那些封事拿过去。”皇帝吩咐道,看着穆顺眼底难掩的欣喜,抬手抿了口温热的茶水,眼眸微深,不知在想些什么:“去将刘备叫来。”
穆顺脚步轻快的去了。
没过多时,侍中、宜城亭侯刘备便从前殿来到皇帝跟前。
“侍中臣备叩见陛下。”
刘备中等身材,宽厚的嘴唇蓄有胡须,他行礼过后正襟坐在席上,两条长长的手臂叠放在小腹间,一双略有威严的丹凤眼微微低垂,仿佛一尊肃穆的雕像。
“说起来,这还是你我君臣之间第一次单独诏对。”皇帝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神情自若的说道。
皇帝说到单独两个字,穆顺便机灵的让殿内本就不多的人退了下去,而自己则站在隐蔽处屏息静听。
“陛下不以臣微贱,除职侍中,如今诏对,臣不胜惶恐之至。”刘备说起来也的确是惶恐,他不比曹操,不但没有显赫的军功、在徐州抵抗袁术的时候也是屡遭战败尽管最后获得了一些功勋,但跟曹操比起来也不足挂齿。
本以为他再如何也保不住徐州的军政大权,归顺朝廷后只能得一个闲职混迹终身,没想到皇帝直接诏拜他为侍中。
侍中可是皇帝的亲信,能够近距离的观察朝政,常备顾问。与他同列的另外五个侍中,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大族出身、平尚书事的杨琦、荀攸就不用说了,崔烈、钟繇是海内名士,新晋的侍中邓昌也是南阳邓氏出身,身上还袭着舞阴侯的爵位。
论资排辈,刘备谁也比不上,终日只能为皇帝掌管乘舆服物、亵器虎子之类的私人物品,任劳任怨的做起了侍中真正的本职工作。
“不妄自尊大,这很好。”皇帝其实考虑过对刘备的定位,不同于曹操,曹操在军事上有足够的能力、政治上有足够的魄力,这些都是皇帝未来所需要的特质。
而刘备的能力并不能说太大,才干也不能说太小,只是他的种种特质在皇帝眼中,放在朝廷内外众多大臣之中,并非是不可替代的那个。
所以这也是皇帝为什么只给他侍中高位,却不加以重用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