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也许现在的小景才是最真实的

小景面露很迷茫神色。

每次他听见无极道宗这四个字,总有一种想流泪冲动。

说起来，他觉得自己是个很不孝顺人。

在得知他生父，常家家主被凶尸撕成碎片时,小景没有任何悲痛感觉。

当时想是,他母亲终于自由了。

可却在听见“无极道宗”,以及越无尘告诉他,要收他为徒,带他回去时。

眼泪就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小景觉得哭是很没出息行为，而眼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人活着就得争口气才行。

他抬手把即将夺眶而出眼泪,往上一抹，就好像从来没有哭过。

越无尘看着他这种举动,再一次想到了当初林景。

他想,也许，林景也不是不会哭,不会痛，只是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而现在小景，也许才是最真实,也是最鲜活。

身为林景师尊,越无尘自认为自己是很了解徒弟。

可一直到徒弟死了,他都不知道徒弟坚持理由,到底是什么。

当年林景死后，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就好像仅仅一夜间,那个穿白色道袍少年就消失了。

彻底消失了，连半个字遗言都没有留下,就彻底消失了。

这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可后来发生一切,让他们更加始料未及。

林惊鸿重伤回来了,捂着断臂到处寻找他二哥,嘴里念是，他二哥诛杀了魔皇，解救了上千个师门弟子，阻止了一场玄魔两界混战。

是师门荣光，年纪轻轻就一战成名了，是他们林家骄傲。

那时林墨白本该失去了两个弟弟，正黯然神伤不知所措时，看着林惊鸿回来，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当场。

并且满脸不敢置信地逼问，林惊鸿怎么活着回来。

林惊鸿将他和林景一起闯入魔界救人事情逐一说了出来。

还说自己手臂是和二哥走散后，遇见魔族乱兵，未留神身后，被人砍断。

还将林景提剑，独自一人杀入魔殿事情说了出来。

甚至告诉大家，他在回来路上，遇见了很多四下逃命魔兵，那些人嘴里都念叨着，是林景诛杀了魔皇！

当时，林惊鸿说完这些后，还满脸骄傲地询问身边人，问他们林景去了哪里。

还说，他在魔界重伤昏迷那段时间里，不止一次心脏剧痛，料想一定是林景受伤了。

就在昨日，他被那种剧痛生生从昏厥中惊醒。

醒来后就自己慢慢走回来了。

林惊鸿当时神情极是欣喜，说起林景时，更是满脸骄傲，拍着自己断臂说，战事已了，什么都值得了。

还说一定要给林景办庆功宴才行。

可在场几人却宛如五雷轰顶，一瞬间如置身于红莲业火之中，烧得筋骨寸寸化作齑粉。

越无尘直到今日，都无法忘记当初那种五雷轰顶窒息感。

至今无法忘记。

他就是不明白，怎么都勘不破，为什么当时林景，宁死都不肯说出魔皇下落。

宁死都不肯说。

哪怕林景就说，他诛杀了魔皇，再将魔皇尸首，法器，哪怕是一点点碎片带回来都足够证明自己清白了。

即便魔皇身死道消了，连一点点齑粉都不曾留下。

那么林景也可以说出来，说他以身饲魔真正原因，是因为想舍弃自身，诛杀魔皇。

舍弃小我，成全大我，这并不可耻啊！

这是他为师门和修真界做出牺牲！

没人任何人有资格说他错了。

可林景当时什么都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始终保持沉默。

越无尘当时急火攻心，险些没被林景气到吐血。

外头流言蜚语四起，玄门百家齐聚道宗，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林景。

而偏偏林景什么都不说！

林景身为众矢之，受千夫所指，百般骂名，可偏偏什么都不说！

无论怎么严刑逼供，他就是什么都不说。

逼问到极致了，也只是求师尊不要生气，不要逐自己出师门。

其余再没有任何话了。

好像一心只为了求死。

只为了求死。

越无尘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亲手教养长大孩子，当时为什么不跟他说实话。

为什么宁愿受尽委屈，把所有苦果都咽到自己肚子里，也不愿意同他这个师尊说出真相。

又为什么，一心求死？

难道林景认为，他说了实话，自己师尊一定不会站在他前面，为他挡下玄门百家么？

可是后来，越无尘才知道，林景当初以身饲魔，究竟是如何饲。

饲魔过程又是何等屈辱，何等不堪。

而那些被林景用生命为代价，换回来弟子们，却在事后闭口不提此事。

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为林景解释。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甚至还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林景受刑。

一直到知道林景死后，林惊鸿勃然大怒，提剑逼问。

那些人才支支吾吾地说，他们曾经亲眼所见，看到了林景被魔皇强迫日日夜夜。

他们觉得那样很不堪，非常不堪，也非常耻辱。

很怕事后林景会因此杀他们灭口。

也是那时，越无尘才知道，林景曾经吃了多大苦，受了什么样惨绝人寰折辱。

可他这个为人师尊，只顾及宗门和自己脸面，以及那多年前，算出卦象，就认定林景非死不可。

多么可笑，就因为人言可畏，就因为师门和自己脸面，就为了区区一个卦象！

越无尘就亲手将自己最珍爱徒弟废了。

还不顾小徒弟苦求，狠心将人逐出了师门。

可是后来林景遭遇一切，又是越无尘始料不及。

越无尘很痛恨，林景都被他废了，还要在临死前承受那么多苦难。

痛恨其他人对林景所作所为。

可他最痛恨是自己，因为，就是他先开头啊。

是他最先伤害林景。

其他人才误以为林景失去了所有庇护，谁想上来踩一脚都可以。

哪怕事后，那些曾经被林景救下弟子，无一例外，废除修为，逐出师门。

可林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任凭越无尘想尽了法子，哪怕是血肉为祭，神魂为引，满山悬挂招魂幡，却再也召不回当初林景了。

越无尘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也开始重新审视小景。

林景是林景，小景是小景。

虽然是同一个人，但相隔了足足七年光景。

看着面前与林景截然不同少年，越无尘觉得，他也是时候放下宗主颜面，放下师尊身段。

重新，好好地了解小景。

而不是把小景当作林景替身，一个残次品。

小景是独立，有思想，会哭会笑会疼，一个活生生人。

“你说，你叫常轩是么？”越无尘轻声道，“那本座日后唤你阿轩，可以么？”

小景微微一愣，猛然抬起了头。

有点不敢置信样子。

因为，他以为越无尘和其他人是一样，上来就喊他小景，或者是林景。

根本就不考虑他想法，也不问他意见，强行替他作出决定和选择。

可越无尘却好像察觉到了他情绪，开始主动询问他意见了。

小景呼吸略有急促，也有点紧张，仍旧对越无尘抱有十分警惕，但他还是礼貌地点头道：“是，我叫常轩，小景并不是我原本名字。”

“常轩，轩是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那个轩么？”越无尘又问。

“可能是吧，我不记得了。”

小景低着头，盯着自己手背，上面还有他此前呕出脏污。

“那暂且就用这个轩字可好？”

小景觉得理应如此，就点头道：“好。”

“听闻你还有一个母亲尚在人世，现如今在何地，你可知道？”

听到此话，小景立马就警惕起来了。

他被抓来当人质便罢了，可谁要是敢把他阿娘也抓回来当人质。

那么他就是死，也不会放过越无尘！

越无尘见小景这模样，也大致猜出了他想法，从旁道：“不方便话，那本座不问了。”

顿了顿，他又道：“把手给我。”

“做什么？”

小景警惕地把双手背在了身后，摇头道：“不要，不要废我手，不要！”

“不废，你手脏了，本座帮你清理干净。”

越无尘轻声安抚道：“不怕，阿轩，不要害怕，你不把手递过来也可以，那本座把手伸过去，你不要害怕，不要闪躲，本座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你，绝不会！”

小景还是不太放心，警惕地望着越无尘渐渐抬起手。

那手纤细白皙，比他手要大上很多很多。

好像一巴掌就能把他头都扇飞了。

小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生出这种古怪念头来。

稍微一晃神，那手就已经伸了过来，隔空在他手背上竖起二指，捏了一个小景看不懂诀。

然后瞬间，那手背上，甚至是衣衫和被褥上脏污，就消失不见了。

小景没见过这种术法，他在罗素玄那里，只见过罗素玄怎么施法御尸，还有怎么杀人。

便觉得越无尘用这个法咒挺新奇，身上一下就变得很干净了。

小景抬眸瞥向了越无尘，看见他道袍上，染了很多脏污，就面露歉意地再次道歉：“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

“本座也说了，并无关系。”

越无尘如此道，还冲着小景微微一笑，在自己身上也使了个清洁之术。

很快那身玄色道袍也恢复了原貌。

小景问：“这叫什么法咒啊？”

越无尘：“清洁术，怎么，你想学么？”

“我………可以学吗？”

小景对这个清洁术很感兴趣，因为他总是笨手笨脚，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如果学会了这个，他就不会再脏兮兮了，别人也不会再用嫌弃眼神望着他了。

只是，他不知道越无尘会不会教他，也许只是逗一逗他。

而且，小景认为，天上就没有白掉下来馅饼。

他既然想跟越无尘学清洁术，那必定要付出相应代价。

可他都成了这副模样了，又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交换？

果不其然，越无尘下一句话便是：“想让本座教你清洁术，那你须得答应本座一件事。”

小景心道，看吧，天底下就是没有掉馅饼好事儿。

取得任何东西，都是需要付出等同代价。

小景摇头，神色略显落寞道：“我……我现在成了这样，可能帮不了你任何事情。”

顿了顿，他狠狠抿了抿嘴唇：“不要拿我去引罗素玄来，我宁可死！”

这语气倒是有几分像林景了，一样固执，认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越无尘摇头道：“本座想抓罗素玄，有千百种方法，但绝对不会用你来引他来。他还没那个资格。”

那这样一说，小景就更不懂了，歪着脑袋问：“那你想让我做什么事情？”

“本座只是想问你，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仅此而已。”

越无尘深深凝视着小景脸，正色道：“方才，那些饭菜并不合你胃口，本座都看出来了。”

小景没吭声，低头看着自己右手发呆。

越无尘又道：“你不喜欢吃青豆，不喜欢吃菜心，也不喜欢吃苦瓜，对不对？”

小景还是没吭声，好半晌儿才点了点头，蹙着鼻尖道：“青豆好像是喂鸭子，菜心没味道，苦瓜太苦了，我不喜欢吃那些东西。”

那些都是当初林景喜欢。

林景喜欢吃新鲜蔬菜，尤其是颜色翠绿，不喜荤，酸甜苦辣都不甚喜欢。

可这些却是小景不喜欢。

越无尘想了解最真实小景，自然不肯逼迫他接受林景喜欢一切。

于是他问：“那你喜欢吃什么？你说出来，本座让人去给你准备。”

“我喜欢………吃甜，越甜越好，最讨厌吃苦东西了。”

小景想不到自己吃过什么好吃。

跟着罗素玄在一起时，罗素玄也没问他喜欢吃什么。

都是背着小景，提前就给他准备好。

哪怕去酒馆里吃饭，罗素玄也是直接点最贵。

他说，普通菜肴配不上小景胃。

菜里一截小辣椒都恨不得雕出八朵花来。

记忆里也没吃过特别喜欢，只隐隐记得自己很想吃甜。

越无尘听罢，点头道：“好，本座去让人给你重新准备饭菜，可是，你现在重伤未愈，光吃甜，对你身体并不好。”

小景知道，甜吃多了对牙齿不好，他也没有奢求能一直吃到甜，只要偶尔吃到一点点就好了。

只要别让他一直吃苦，那就什么都好。

越无尘略一思忖便道：“你看这样可好？你方才说你胃不舒服，那就喝点粥暖一暖胃，既然你不爱吃素，那就喝点鸡丝粥，好不好？”

小景点头，光是听见有鸡丝粥可以喝，就觉得头顶乌云都散开了不少。

越无尘说话果然算话，说让人给他准备鸡丝粥，就给他立马准备了。

不仅有鸡丝粥，还有一小包蜜饯，越无尘拆蜜饯时候，那甜甜气味都飘了出来。

小景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自有记忆以来，也没吃过甜。

但他本能地想吃点甜。

越无尘见小景一直盯着他手里蜜饯，却又一次想起了林景。

记得林景小时候，曾经回林剑山庄探亲，被林惊鸿痴缠着，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粽子糖。

那是小林景第一次吃到糖。

小孩子都喜欢吃甜，就连林景也不例外。

素来在道宗，只能吃些素饭，饭菜里并无任何爽口滋味。

林景那时还小，破天荒从林家带了一包粽子糖回道宗。

一直揣在怀里捂回来。

后来在和他大师兄沈清源一起练字时，拿出来和沈清源分享。

可沈清源当时已经不是个爱吃糖小孩子了，只觉得小林景一心都在吃上，根本就不在练字上。

不仅把那一包粽子糖当面丢出窗外了，还罚林景十个手板，让他重写三张大字。

越无尘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觉得师兄管教师弟，并没有任何不妥。

后来，越无尘去看望小林景时，就见他跪坐在桌子旁，使劲攥紧被打红手，满脸认真地跟他保证。

那时小林景说，他会乖，会上进，会成为师长们喜欢样子，他再也不会吃粽子糖了。

后来越无尘也再没听过林景说糖不糖事情。

也许，林景是喜欢吃甜食，只是他从来都不说而已。

林景不说，越无尘又怎么会知道。

越无尘难免黯然神伤起来，可是很快，他就捏起一颗圆溜溜蜜饯，递到了小景嘴边，温声道：“吃吧，想吃就吃吧。”

他有多么急切地想让小景吃上想吃蜜饯。

那么就有多想回到过去，告诉林景，想吃粽子糖就去吃吧，师尊不会责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