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乌云盘踞在上空,渐有落雨之势。
殿门被敲了几下,从外向内推开,跑进来一个小宫女。
她跑得太过急切,没注意脚下,被门槛绊倒,重重栽倒在地。
原本静谧无声的大殿,骤然响起“咚”的一声,格外明显。
小宦官眉心一跳,余光瞥一眼窗下坐着的太子,见太子神色如常,这才长松一口气,走到宫女身边,给她使眼色,问:“怎么冒冒失失的?没瞧见殿下正在看书吗,还不快出去。”
小宫女爬起来,脸色慌张,声音发颤:“前头出事了,柔贞公主逃婚了。”
“轰隆”一声。
天边滚过一闷雷。
宦官倒吸了一口凉气,纵使之前听到侍卫的搜寻声,此刻还是震惊不已。
柔贞公主性格一向温婉,就连天子给她的封号里都带有一个“柔”字。
这样的性子,怎会出逃婚之举?
这可是忤逆圣意、违抗圣旨之事。
宦官让她细说,宫女如实:“柔贞公主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摘下凤冠往回跑,就连高台上立着的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始料未及,事后陛下反应过来,然大怒,下令侍卫即刻去捉公主。”
宦官问:“那柔贞公主人呢,拦住了吗?”
典礼上那么多人,不至于拦不一个手无缚之力的弱女子,何况还有卫侯的侍卫在。
小宫女脸色惨白,支支吾吾:“事发得太突然,没人料到柔贞公主会逃婚,等她跑进建章宫,卫侯才匆匆让侍卫去追,可谁知侍卫进去之后,搜了个遍,也没找到柔贞公主的影子。”
“像是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她说话声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殿内人听到。
初秋的雷声低鸣,雨从窗外飘进。
窗边坐着的男子,半垂着眼,看着飘进来的雨珠将书上的字迹晕染开来,修长的指尖将雨滴抹去,慢慢合上书,朝殿门口看去。
宦官见太子看过来,替他问:“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找不到?”
宫女:“奴婢也不知晓,婚典那边哄哄。不过卫侯已经下令,加强宫中管守,不许放任何人出去,势必把柔贞公主找出来。”
待她说清楚状况后,宦官挥手让她退下,走到太子身侧。
雨淅淅沥沥敲打窗户,从半掩着的缝隙里吹进来。
窗边的男子一袭单薄的白衣。
他面容如冠玉,气质纯正,即便是在病中,也未见羸弱憔悴的状貌。
他少时便有“玉郎”的称号,如今年岁稍长,出落得愈发俊美,大概古之潘安卫玠也不过如此。
此刻的他,姿态放松,面容平静,注视着案几上的佛经,似乎在浸透佛法的奥义。他少时被佛子玄寂点化,入过佛门,养就一身高贵而圣洁气度,通身气场不容侵犯。
小宦官走到窗边,双手将窗户拉回来。在这过于沉寂的环境中,呼吸都不由紧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端详太子的神色,问:“殿下怎么看这事?“
好半天,太子也没有开口。
得不到他的回应,宦官便自说自话:“奴婢想不通公主为何会逃婚,她如今躲在皇宫某处,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恐怕那时,陛下和卫侯不会轻易放过公主。”
想到柔贞公主的姿容,宦官叹息了一声,“公主自幼千娇百宠长大,落入卫侯手中,还不知会被如何摧残。”
太子没有回话,站起身来,行至书架前,将手上书册放回去。
殿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雨落下发出的滴答声。
香炉里燃烧着西域的乾陀罗耶香,竹节银鎏金山炉里飘出清幽的香气。
冗长的沉默,足以让小宦官心头发慌。
他心里有些打鼓,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柔贞公主终究是公主,如何轮到他一个下人来议论?
小宦官捞起衣摆,跪下认错,膝盖触及砖地。
他跪了良久,一股寒意自膝盖往上袭来,于这时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太子周身的威压,许久,才听到头顶那人淡淡了一句——
“退下吧。”
声音轻得仿佛来自云端,听不出来其中的喜怒。
小宦官心里越发慌,知晓太子不斥责自己已经是万分仁慈,起身:“奴婢说错了话,会去找掌事公公自请责罚。”
脚步声渐渐远去,殿门轻轻合上。
人离开后,太子姜曜回想着方才谈起柔贞公主逃婚一事,目光落向窗外。
窗外夜色已到。
皇宫沉浸在一片氤氲的汽之中,还未到子夜,草叶上便结了一层霜露。
御花园一处角落,姜吟玉正蹲在漆黑的假山里。
她双手抱着肩膀,身子瑟瑟发抖。
天气实在冷得厉害,雨将她的衣裙全都打,漉漉的贴在身上。
一天的躲躲藏藏,姜吟玉体力快耗尽。
今早,她就是溜进建章宫,躲进那里的密,才逃过侍卫的搜查。
之后她按计划,从密出来,想进入后山,可山上密密麻麻全是侍卫,根本不给姜吟玉靠近的机会。
没办法她只能先退回来。
想到这里,假山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三三两两的侍卫小跑经过,相互交谈。
“你二人再去御花园草丛里查查,看看柔贞公主有没有藏在里面。”
姜吟玉听到搜假山,不敢再躲在此处,捞起漉漉的裙裾,从假山的另一个出口出去。
羊肠小上灯火稀疏,视线所及之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姜吟玉行了几百步,就出小时,一旁的森林里忽然亮起一火光,瞬间照亮黑夜。
是卫侯的侍卫在巡逻。
“快搜!有一影子钻进了林子!”
狰狞犷的声音穿透黑夜,仿佛夜行的豺狼虎豹在搜寻猎物。
一瞬间,森林间亮起无数火把。
姜吟玉趁着还没被发现,往另一侧林子跑去。
脚下打滑,跌跌撞撞。
体力不支,快到极限。
再多跑几段路,可能就被追上。
也是此刻,身后传来一男子的叫喊声:“前面的是什么人,快停下!”
这声音一出,四面八方人都朝这里看来。
姜吟玉头皮发麻,加紧步子往前狂奔。
远处漆黑夜幕中,隐隐约约出现一宫殿的轮廓。
姜吟玉很快意识到自己跑到了何处。
几乎是瞬间,她便做好了决定。
东宫门外未有侍卫把守,姜吟玉奔进东宫,一路畅通无阻,深红的裙裾迤划过地面,留下一痕。
远处,东宫大殿灯火通明,温暖的烛光透过窗户照出来。
姜吟走上玉阶,停在殿外,抬起手臂,“笃笃”轻敲了几下门。
没有人回应。
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姜吟玉指节曲起,又轻轻敲了一下门。
她纤细的五指搭在雕梨花的木门上,面贴上去,朝里轻声唤了一句:“皇兄——”
声音细细的,很快被嘲哳的雨声掩盖。
姜吟玉不确定里面的人有没有听到,又唤了一声“皇兄”,然而依旧得到没有回应,她心如麻,指甲掐进木梨花门,朝里面看去。
只见大殿中央,香炉袅袅吐出青白色的烟气,低垂帘幕之后,有一颀长的身影。
东宫内殿显然不止一人,低低的交谈声传了出来。
殿内,孙太医正在给太子换药,叮嘱养病的相关事宜,说没说完,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断。
孙太医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敲门声不轻不重,又“笃笃”响了几下。他捞起衣摆,起身,不急不缓地往门边走去。
半晌后,孙太医急步回来,慌张:“殿、殿下!“
太子本来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听到这话,缓缓睁开双眼,一双眸子昳丽风流,修长的眼尾淡扫他一眼。
孙太医:“外头,外头的人是——”
姜曜打断他的支支吾吾,问:“是谁?”
孙太医抬起长袖,指着殿门,竟然是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殿下亲自去看一眼吧!”
姜曜起身披了一件外衫,掩盖住膛上伤口,收拾齐整后,往殿门走去。
门外映照出一纤细的身影,雕刻繁复花纹的木梨花门,正在被被轻轻地拍打,
姜曜手搭上门,能感受到那拍打的轻微力。
门缓缓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一片的汽。
少女一身火红的风冠霞帔,立在雨幕之中。
千万滴雨珠自夜空中落下,滴进她鸦青色的发梢,顺着自她细腻白皙的面颊滑下。
当她凑上来时,清冽的空气亦钻入他的鼻端。
二人靠得极近,四目交汇,姜曜目光落在她面容上,看到她灿亮的眼底,流光暗转。
姜吟玉心跳砰砰,红微张,方开口,一墙之隔外响起喧嚣声,迅速将她说的话语湮没——
“快搜!公主往那边去了!”
“天子有令,寻得柔贞公主者,赏万金!”
火光冲天,惊破黑夜。
侍卫们叫唤奔走,惊得附近树林里的鸟雀扑棱飞起。
这进退维谷的境地,让姜吟玉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踮起脚,凑上来:“皇兄,求你,让我进去躲一躲。”
紧张的气氛里,少女眸如波,红如焰,凑到他面前。
她修长的脖颈轻轻颤抖,一双盈盈的眸子波光流转,似在盼求着他垂怜,纤细的身影立在风中,如同被雨打,快凋零的一朵垂露海棠花。
万般娇弱,不堪一折。
姜曜眼睫上沾着几分汽,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到她的面颊上——
目光沉甸甸的。
压得姜吟玉喘不上气来。
四目相对,僵持不下。
姜吟玉握着他的袖子,祈求着,瓣溢出一句颤颤的:“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