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兰昭仪问。
姜吟玉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两只行囊,一个塞到兰昭仪怀里,道“我给母妃准备好了衣物,今夜我们就走。”
兰昭仪没反应过来,愣怔了一下,打开行囊。
正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宫人道“公主,陛下唤您过去说话。”
姜吟玉转头道“母妃在这里等我,我稍后便回来。”
她跟随侍女,穿过未央宫的大殿,进入皇帝的寝殿。
侍女捧着汤药,侍立在一侧,姜吟到榻边坐下,接过汤药,喂皇帝喝药。
二人交谈了几句,姜吟玉拿手绢,帮他擦了擦唇角,面上带笑,仿佛已经忘掉了刚刚二人争执的场面。
皇帝神情松了下来,望着她的目光饱含不舍。
姜吟玉帮他掖好被角,又过一会,道“父皇好好休息,女儿不打扰您了,方才喂您的药,加了一味宁神的药,可以让父皇安心入睡。”
被褥下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握住了姜吟玉的手腕。
“再陪陪父皇吧。”
姜吟玉被拽着坐下,浅笑道“我等您睡着了再走。”
皇帝颤抖的唇瓣中溢出一句“好孩子”,眼中蓄起来泪珠。
二人低低地交谈了几句,半个时辰后,姜吟玉看着沉入睡梦之中的皇帝,柔声唤了几句“父皇”
没有人答应。
她用目光一点点描摹他的面庞的线条,手从袖中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叠好规整地放在枕头边缘。
“父皇,我走了。”
她往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金绡帐中,帝王静卧,侧颜雍容,周身锦绣如云。
姜吟玉长久地凝望他,在她少时最深处的记忆里,永远都记得皇帝将她抱在膝盖上哄她的和蔼模样,他偏爱她、保护她、养育她。
可现在,她必须离开。
梅瓶生出了裂痕,尚且不能弥补,有些事一旦在心头落下疤痕,也无法轻易弥合。
她还活着一日,就不能坐视自己的母亲被困在宫中,哪怕失去一切,也要救她出去。
她立在门边,失落地看他一会,轻轻地道“她到底是我的母亲。”
姜吟玉出来时,夜色已经漆黑,大殿中除了贴墙而站的几个侍女,再无旁人,姜吟玉让她们先退出去,不要打扰陛下静休。
侍女们听到这话,迟疑了一下“公主让我们下去可若是陛下夜里醒来唤人怎么办”
姜吟玉道“我来守着父皇,有事会喊你们进来的,他服下了宁神药,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来,我怕你们打扰到他,等到子时,你们再派一个人进来伺候。”
侍女们见她执意如此,也不敢违抗命令,作礼退出了殿去。
殿门从内向外关上,大殿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见宫人离开,姜吟玉立刻拖着裙裾,飞奔到自己的屋内,推开门,对兰昭仪道“母妃,将衣服换上,我们现在就出发。”
在她的催促下,兰昭仪很快换好衣衫。
二人换上了胡服,头发用金链子固定盘好,出门之前,姜吟玉还替兰昭仪带上面纱,再用胭脂铅粉涂抹了一下,遮盖住她原本的容颜。
做完这一切,二人趁着夜色,走出寝殿。
姜吟快步走到墙壁边,手在上面摸索到了机关,按下,脚边立马出现一条暗道。
大殿漆黑,月色下,二人一前一后走下石阶,不一会,密道重新合上,殿内已无二人的踪影。
密道之中,一缕烛光升起。
姜吟玉点燃了灯烛,大步往前走。
这条路她先前探过一会,几乎是轻车熟路,走了小半刻钟,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手敲了敲墙壁上机关,密道就在面前展开。
皎洁的月色洒下来,照在出去石阶上。
姜吟玉转头,示意兰昭仪搭上自己的手。
兰昭仪问“阿吟,这胡服你从哪里得来的莫非你和北凉人商量好了”
“是北凉人,等会他们会就有人来接应我们。”
密道外风幽幽袭来,吹得衣袍如皱。
兰昭仪皱了皱眉,听到外面喧闹声,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一处偏僻宫院”,姜吟玉回道,“送别宴后,有使臣团陆续离京,今夜我们混在其中和他们一块走。”
说着,姜吟玉已经拉过兰昭仪的手,带她奔出了密道。
院子外,早有弥舒的手下等候她。
姜吟玉按照计划,与他接应上,被他引着,走上事先准备好的马车。
车帘掀开,里面坐着几个胡服少女,齐齐转头。
姜吟玉小声询问她们是谁,那汉子道这车上的胡女都是北凉人,会帮她打掩护。
“公主今夜离宫,为了防止陛下,我们王子过几日才会走。到时候公主先离开,马车会跟在别的使臣团的车队之后,等到出皇城后,自有接应公主的人,之后你们一路北上。”
姜吟玉明白了,走上马车。
一直到车轮辘辘滚起来,车厢晃动,姜吟玉还觉得不真实。
风吹起车帘的一角,姜吟玉朝外看去,建章宫前的广场上,停满了华盖的马车。
胡人勾肩搭背,聚集在车队边说说笑笑。
这些使臣团,来时场面盛大,去时依旧恢宏。若此刻从皇城上方俯看,可以看到一排排马车,秩序井然地往外走。
一道道厚重的宫门打开,宫墙之外,是华灯初上,人流涌动的长安城。
姜吟玉坐在狭窄拥挤的马车里,握住身边兰昭仪冰凉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
兰昭仪全身紧绷,定定盯着车帘,目光像是将帘幕洞穿,看到外面一样。
马车越往宫门走,兰昭仪是表现激烈,她身子开始颤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拱起身子,嘴唇颤抖,手去拽车帘。
这副模样吓到了车内旁的人。
姜吟玉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赶紧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快了,等一等。”
兰昭仪仿佛没有再听她说话,目光空洞地盯着地车帘。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士兵的说话声,“下来,检查马车。”
胡人女子相互对视一眼,姜吟玉坐在最里头,意识到她们到了宫门,侍卫照例要上车检查。
车帘掀开,光亮一下漏了进来,姜吟玉心漏了一刻,低下头,抱紧怀中兰昭仪。
这一车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胡人女又生性奔放,她们见到侍卫,捂着嘴,窃窃私语,上下打量。
侍卫被她们看得不舒服,低声道“下来。”
姜吟玉扶着兰昭仪下来,几个侍卫进车内翻找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才准许几人上车。
上马车时,微风拂过,吹起兰昭仪面纱,露出她半边姣好的脸蛋。
侍卫一愣,出声道“等等”
下一刻,她已经被身后女子推上了马车,跟在她后头的少女,妙目妩媚地扫来一眼,那眸光明亮如天上星,等侍卫回过神来,车帘已经放下,她的身影惊鸿一般,消失在帘子后。
后方的车队传来催促声,“快点啊”
侍卫回神,看到乌泱泱的车队,将甬道堵得水泄不通,挥手道“放行”
这一匹马车,很快滚动车轮,步入隧道。
隧道中光线暗淡,四周昏暗、逼仄、压抑,姜吟玉坐在车内,光影打在她的脸上。
一直到出了隧道,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胸膛。
“母妃,我们出来了。”姜吟玉贴在兰昭仪耳畔道。
兰昭仪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下一刻,将脸颊埋在掌心中,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姜吟玉的怀中。
姜吟玉心一抽一抽地疼,感觉到她哭,一股酸涩之情也要冲出胸膛,强忍着心情,轻声安慰,“没事了,等会就出长安城了。”
长安城繁华旖旎,马车穿过拥挤的道路,路上耗费了不少的时间,好在赶在城门落锁前走了出来。
马车独自行了几里路,在一处偏偏的路边停下。
马夫挑开帘子,道“公主到了,那些人就在前面。”
姜吟玉摇了摇兰昭仪的肩膀“母妃,兰家的人在外面。”
兰昭仪诧异地看着她“兰家人”
她伸出车窗,看了一眼,远方黑暗中果然有不少人,赶紧走下了车。
姜吟玉跟随在后,看到远方亮起一道道火把。
一队侍卫打扮的人骑马静候在那里,为首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秀,目光追随着朝她们。
当火把的光亮照亮兰昭仪的面容时,那年轻男子,撩袍下马,在兰昭仪面前半跪下,“姑姑”
兰昭仪道“你是”
年轻男子道“昭仪娘娘,您的兄长是我的父亲,我是您的侄子,这次是公主转托人给兰家写了一封信,兰家才知道您还活着”
兰澈话语激动,朝兰昭仪身后看去,微微一愣“这位是”
姜吟玉走上来,行了个礼,“表哥。”
兰澈赶紧扶着她,道“公主身份尊贵,快快起来。”
年轻男子情绪激动,还想和这二人寒暄,又看一眼天空,道“天色晚了,先上路吧通关的文牒和户籍,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什么事我们路上再说。”
姜吟玉点头称是,和兰昭仪上马车。
夜晚的冷风吹拂,姜吟玉走之前,挑着车帘,回头又忘了一眼长安。
连绵的森林尽头,长安城被灯火照得如同不夜天。
弥舒答应帮她传信给兰家,救她母妃出来,等到了西北,她也该履行承诺,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给他了。
她轻轻一笑,搁下了车帘。
夜里浓雾四起,马车滚滚驶入黑夜之中。
翌日,未央宫,皇帝立在窗边,出神地眺望着西北方向。
他醒来后,便得知姜吟玉和兰昭仪消失不见,从最初的暴怒,到现在冷静下来,精神渐渐麻木。
直觉告诉姜玄,她必定带着她母妃,离开了长安城,往西北去了。
想到昨日姜吟玉和他说的一番话,姜玄立在窗边连连冷笑。
一阵冷风灌入口中,他重重地咳嗽起来。
宦官上前来搀扶他,被皇帝甩开“朕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宦官知道他在说公主,小声问“陛下,侍卫们还在找,公主说不定到什么宫殿去了”
“找什么找”姜玄撩袍坐下,泪愤恨骂道,“朕就当她死了,没这么个女儿她竟然真弃朕而去”
皇帝将茶盏摔碎,道“滚”
小宦官连滚带爬地朝外奔走,才要出去,就听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传朕的旨意,封锁西北关卡,拦住一切可疑的女子”
小宦官瞪大双眼,听皇帝又骂了一句,赶紧出门去。
二月末,柔贞公主于宫中下落不明,此事蹊跷,知情者甚少。皇帝下达急令,封锁西北各路关卡,严加搜查,务必找到公主下落。
同一月,北凉王子向大昭求娶公主不成,无奈之下,只得带使臣团离京。
三月初,一份北凉王子的信送到未央宫。
信上写的是公主已随他离开长安,希望陛下向天下颁布诏书,承认与北凉联姻一事,否则,北凉只能代皇帝向天下宣布这一事。
据宫人说,皇帝看到此信后,大为震怒,殿内一阵碎片摔碎的声音。
当日午后,皇帝颁布了一道圣旨
和亲的人选定为柔贞公主,即刻与北凉王子前去西北,以结秦晋之好,永固边陲。
公主和亲的嫁妆,另有茶叶、瓷器等一干陪嫁之物,也立刻送往北凉。
这一日,长安的大雪初停。
也是这一日,朔风吹过荒野,姜吟玉到达了河西兰家。
她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仰起头,初升薄薄的金色阳光,就洒在了她的面颊上。
姜吟玉勾起笑容,跳下车,明红的衣裙如霞光一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