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戏明》/春溪笛晓

第一章

1488年正月，大明朝正式改元弘治元年，是有名“弘治中兴”起始。

也正是在这一年，苏格兰詹姆斯四世继承了王位，葡萄牙迪亚士发现了好望角，整个世界都处于动荡与变革之中。

相比起来，王家添丁这种小事便显得很微不足道了。

这王家其实也不一般，当家叫王华，乃是成化十七年状元。

状元呐，多难得，寻常人家不知几辈子修来福分才能考出一个来？

哪怕如今王华还在翰林院当个翰林修撰，与同僚们区别也仅是写文书时名字略微靠前，这依然是件能吹嘘一辈子大事儿。

今年王华已经四十有二，膝下早就有两个儿子，算不得头一遭当父亲。

不过他发妻亡故数年，如今妻子赵氏乃是刚进门没几年新妇，这胎是她头一遭生产，王华难得假期便用来陪伴赵氏和新得来儿子了。

许是怕人忘记了他生辰，这小子特意挑在正月初一出生。

刚出生小孩儿瞧不出其父英俊，也瞧不出其母秀美，就是皱了吧唧一小团。

王华前头儿子生得早，最大已经十七岁，名叫守仁，底下弟弟便依着他名字来取。他看了眼皱巴巴幼子，与赵氏商量道：“叫他守文吧。”

赵氏刚小憩过一会，依然没甚力气，听了这话看向吃饱后睡得老香儿子，点着头说：“夫君起名儿自然是好。”

王华与赵氏说了一会话，又去与父亲商量取名事。

王老爷子正在侍弄院子里竹子，见儿子过来了，坐到石桌边倒了杯热茶喝光，才对王华说道：“有什么事吗？”

王华把自己想好名字告诉王老爷子。

要是王老爷子没意见，名字就算定了。

王老爷子静静听着，面上没多少波澜。

他老了，如今只宝贝两样东西。

一样是他竹子，他是种竹子好手，居处常年青竹环绕，熟识之人都喊他“竹轩翁”，到了京城也不忘往院子里移栽几株好竹子来愉心悦目。

另一样则是他大孙子王守仁，大孙子是他们夫妻俩带在身边养大，在两老心里自然与其他孙子不大一样。

等王华把话说完，王老爷子摆摆手说道：“你自己决定便好，不必问我了。”他说完顿了顿，又叮嘱，“仁哥儿估摸着快回来了，你莫要太苛责他。他年纪尚小，你是当父亲，须得好好教他才是。”

王华面上应了下来，心里却想着要怎么揍大儿子一顿才好。

他这个大儿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太有主意也太能闹腾。

前些年这小子大言不惭说自己以后要当圣贤，他当这小子是嘴上说说，也没放在心上。

结果有次这小子居然留书一封，说自己要去了解了解边关情况、知道边关百姓过着什么样日子，堂而皇之地离家出走跑北地转悠去了。

这是十几岁小娃娃该干事吗？！

毛都没长齐小子别说是到边关去了，就是往富庶江浙一带去，也得担心路上会不会有匪患！

真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次也是，借口说要外出游学又跑出去不见踪影，连过年都没回来。

王华连从哪儿下手揍都想好了，棍棒也摆在了最好拿地方。

万事俱备，就等糟心儿子回家！

王华就这么等啊等，等到二月初，天气暖和了，竹丛里鸟儿都快把窝搭好了，大儿子还是不见踪影。

倒是小儿子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很快从皱巴巴变得圆润饱满，瞧着十分讨喜。

襁褓都是腊月里头做，选布料红彤彤，衬得奶娃娃越发白嫩可爱。

相比别家孩子，文哥儿非常乖巧，很少哇哇大哭，只会在饿了或者该换尿布了才会意思意思干嚎两声。

仅比他年长两三岁二哥每天都会被带过来待上一会儿，表现表现兄弟情义。

文哥儿每天睁开眼，都会看到很多陌生人在自己眼前晃悠，讲着他听不太懂话。

由于大脑还没发育完整缘故，他只能像普通婴儿一样用自己光洁如新（事实上确实是全新）大脑努力理解周围发生一切。

当然，婴儿大脑每天真正能用来思考时间非常非常少。

他每天能够腾出来回忆“我是谁”“我在哪里”这些问题时间还不到一炷香，而且思考完第二天又会忘记，还得重新思考一遍。

太难了，真太难了。

一个脑容量少得可怜小宝宝选择放弃抵抗，决定先遵循婴儿本能继续无忧无虑地吃了睡睡了吃。

虽说一天里头清醒时候不多，文哥儿还是慢慢搞清楚目前状况——

他，目前刚出生，生在一个古代家庭，爷奶父母健在。

爹有点老，娘有点小。

还有个每天定时打卡般跑来关爱弟弟哥哥。

出生两个月，古汉语零基础入门，文哥儿能弄清楚就这么点事了。

事实上他连自己名字都没搞清楚，只知道大家都喊他文哥儿，估摸着自己名字里应该有个文字。

爷奶爹娘叫什么他就更不清楚了，哥哥名讳他倒是听了一耳朵，似乎叫俭哥儿。

一听就是很传统封建家庭式起名。

至于是哪朝哪代古代封建家庭，文哥儿至今还没搞清楚。

这日天气晴好，年轻娘赵氏带着文哥儿去爷奶那边。

王家人员还算简单，平日里没什么请安规矩，王家二老又喜清静，赵氏这个新妇想侍奉二老都没什么机会。

赵氏出了月子，便想让儿子和二老多亲近亲近。

二老膝下儿孙多，哪里稀罕这么个小孙子？都是抱过去看几眼就完事，心里记挂还是外出未归大孙。

前头几次过来文哥儿都睡得天昏地暗，没怎么睁开眼过。

这回不一样，这回文哥儿吃饱睡足，难得处于清醒状态，他正准备盘点一下自己宝贵精神财富（许许多多不太能拼凑起来记忆碎片），就被赵氏抱来与二老亲近。

文哥儿转过眼瞧向接过自己祖母岑氏。

婴儿眼睛还没发育完全，又被裹在襁褓里不能动弹，视野着实有限，文哥儿很努力地望了过去，才能看清眼前慈眉善目老太太到底长什么样儿。

到底是血脉相连亲孙子，岑老太太见文哥儿眼珠子转向自己，一双眼瞳乌湛湛，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喜爱之情来。

她笑呵呵地对旁边王老爷子说道：“你看这小子多机灵，眼睛会跟着人转。”

王老爷子本想说“谁家小孩眼睛不会转”，看了眼旁边小心翼翼立在旁边赵氏，又闭了嘴，勉为其难地跟着夸了几句，心里头还是觉得自家大孙最聪明伶俐。

赵氏抱着文哥儿离开两老院子，恰好听到王老爷子夫妇俩在讨论大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她低头看了眼又开始呼呼大睡儿子，心里很是不平：丈夫长子如此顽劣，二老还记挂不已，对刚出生不久小孙子却不冷不热！

文哥儿再醒来时，就从赵氏嘴里听说自己还有个哥哥。

这次赵氏讲了很多话，偶尔还夹带点方言，文哥儿听了半天也没懂，只大致得知这位大哥似乎叫王云，很得二老喜爱。

据说他这大哥比他更会出生，还没生下来就给岑老太太托梦，说什么仙人踏着祥云送个孩子到他们家！

这也太卷了，没出生就托梦博得二老喜欢，谁比得过啊！

拒绝内卷，咸鱼躺平。

文哥儿继续无忧无虑地吃了睡睡了吃，偶尔醒来了也乖乖巧巧地当他娘听众。

虽然他娘看起来像是拿了恶毒继母剧本，可谁叫他们是亲母子呢？

他当然是不时捏紧小拳头附和他娘牢骚。

人生第一要理，帮亲不帮理！

兴许是赵氏念叨次数太多了，他那只闻其名不闻其人大哥竟真从外面归来了。

王守仁回来那天碰上大雨天。

自从惊蛰过了，雷声就多了起来，连文哥儿这么能睡婴儿都被吵醒过好几次。

王守仁回来时也是雷雨交加，整个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好不狼狈。

这来得很不巧坏天气倒是帮了王守仁忙，让王华没有动用早已准备好棍棒，只叹着气让他赶紧去换身衣裳。

王守仁换了身干爽衣物出来，王华抱起刚好被雷声惊醒文哥儿给他看，口中还说道：“守仁，这是你弟弟。”

王守仁没太惊讶，他溜出门时赵氏都怀上了，区别只在于多个弟弟还是多个妹妹而已。

他凑过去看了眼白白嫩嫩新弟弟，冷不丁地对上了新弟弟努力睁到最大眼睛。

大眼瞪小眼。

王守仁愣是能从那乌溜溜小小眼睛里看出点震惊来。

王守仁：？

这么小崽子到底在震惊什么？

文哥儿：？？？？？？？？？？

等会，他哥不是叫王云吗？！！

为什么会变成王守仁？？？？？

王守仁！

王阳明！

陆王心学！

高考必背知识点！

记忆！！一下子复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