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王华给老友兼亲家回了封信，大意是“这混账小子你随便打不用客气”。

他准备给诸让多支几个招，表示一个不管用就换另一个，总有一个适合管教女婿，把王守仁掰回正途拜托他了！

王守仁是七月成婚，算算日子，文哥儿也已经差不多八个月大了。他不仅长出了一颗白生生乳牙，还能够稳稳当当地坐起身来。

由于写是家书，王华没去书房，很随意地在长榻上矮几上随意地提笔就写。

这也给了文哥儿旁观机会，他好奇地坐在一边探头探脑，辨认着王华写出来一个个黑漆漆墨字。

明朝科举和公文书写用都是台阁体，跟印刷出来似，好看是好看，就是没什么个人特色，唯一好处是写得整齐清晰，不至于让文哥儿这个半文盲无法辨认。

事实上到李东阳他们这一代，很多人都已经厌倦台阁体，开始追求自我。

李东阳草书就很有味道，大多时候都已经脱出了台阁体限制。

也就王华在翰林院干了六七年，搞都是文书工作，平时俨然养成了用台阁体书写习惯，才会连与亲家写信都下意识写成这样。

文哥儿不懂这些，瞅着王华这手台阁体也只是感叹了一下“真整齐啊”，就开始研究王华写是什么。

理论上来说，中国人基本都能看懂繁体字（只要它们不落单）。可对着那一个个从王华笔下蹦出来字，文哥儿还是觉得那繁复笔画吵到他眼睛了。

笔画怎么能这么多！

叫他写都不知道从哪开始落笔！

小学笔画题零分警告！

王华瞥见文哥儿在旁边看着看着眼皮开始往下耷拉，一副昏昏入睡模样，一时有些好笑。

他自是不会觉得七八个月大小孩儿能看懂信上字，只觉这小子对什么都好奇，又特别没耐性，也不知以后是不是读书料子。

记得长子少时也顽劣得很，老趁着塾师不注意溜出去爬树掏鸟窝，偏他聪慧过人，每次考校都能让他蒙混过关！

王华趁着赵氏把文哥儿抱去床上睡当口，一口气把给诸让长信写完，吩咐人拿去送往江西那边。

信送出去没几天，王老爷子就回来了。他到底不年轻了，这一来一回地跑，瞧着便有些憔悴。

文哥儿被王华夫妻俩带过去见王老爷子，既感慨古代出行不易，又感慨他家祖父一片爱孙之心，这么大年纪还跑去观礼。

一家人团聚了，晚饭自然一起用，文哥儿还不能坐凳子，被几个大人轮流抱着，不时还能尝尝桌上新菜是什么味道。

到明朝这会儿，各种菜色都很丰富了，焖炒炖煮也样样不少，今天桌上有道炖得肉一吮就脱、入口即化老鸭滋味就特别好，那鸭肉被蒸得软烂入味，特别适合桌上老人和小孩（毕竟他们牙齿都不怎么好使）。

这也是专门为二老准备。

俗话说得好，“烂蒸老雄鸭，功效比参芪”，说就是老鸭特别滋补。

按照明朝养生专家说法，那就是老雄鸭精气特别足，别雄性到了发情期都放浪形骸、越长越瘦，唯独雄鸭越长越肥，可见老鸭极懂养生！

养生人，就该吃懂养生鸭鸭！

文哥儿跟着尝了炖得老香老鸭，虽没学过明朝养生学，却也觉得很是满足。

王老爷子知晓文哥儿竟已经换了主食，还能吃各种软和食物，也觉得有些稀奇。他难得地把文哥儿抱过去，夹了块老鸭肉投喂文哥儿，没想到文哥儿竟很不给面子，紧闭着嘴不吃。

赵氏在旁边欲言又止。

王华笑道：“爹你不知道，他每顿饭都有自己碗筷，从不肯吃别人筷子夹菜。”

自从能够表达自己意思，从出生起就不怎么哭闹文哥儿就变得很有主见，吃饭这件事上就挺坚持，坚决不和别人共用碗筷。

王华夫妻俩都觉得既然平时孩子那么省心，这点小事顺着他意也无妨，每顿饭都会给他单独备上一副碗筷。

连带本来一直懵懵懂懂王小二王守俭，如今都有样学样学着文哥儿不吃别人筷子喂给他东西。

王老爷子讪讪然地把夹起来鸭肉吃掉，瞅着怀里小豆丁摇着头道：“哪来这么多讲究？守仁小时候给什么吃什么，好养活得很。”

岑老太太笑着取过文哥儿碗筷，夹了一小块肉喂给文哥儿。

这次文哥儿很给面子地吃光了，饭后他又被抱回自己专属长榻上，在赵氏看护下时而扶着矮几努力站起来走几步，时而满榻爬来爬去。

算是日常锻炼兼消食了。

没满一周岁小孩一天一个样，随着掌握基础技能逐渐增加，文哥儿一点都不觉得无聊了，每天都能换着花样练习。

到庭院里叶子全黄了，他已经能自己挪动着翻下塌去，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看外头世界。

在小孩子视野里，门槛得费老大劲才能跨过去，庭院里树木也高大得很。他每天在院子里摇摇摆摆地走上一圈，感觉胸腔里都填满了深秋凉爽空气，那小模样看起来非常快乐。

这时奶娘领着个五六岁男孩儿过来了，她家两个儿子，小和文哥儿差不多大，大就是这小孩儿了。

她有些局促地领着长子过来给文哥儿介绍：“文哥儿，这是金生，快六岁了。”奶娘性情柔顺，这会儿更是分外小心，“以后金生来陪你玩好不好？”

金生站在奶娘背后，有些紧张地扯了扯自己衣角。

哪怕他娘说王状元家人都很和气，他还是有些担心，怕自己不仅不能留下来，还会连累母亲。

他父亲敦厚老实，是家里老大，一家人都齐心协力供二叔读书，都指望着二叔能够出人头地。

当初他娘到王家来当奶娘也是二婶主意，说王状元家正在找人，那可是正儿八经状元郎，到他们家做事说不准能给他们家沾上点才气，叫他二叔能顺利中举！

最近文哥儿会走了，该找个年纪差不多玩伴跟着了，二婶又提出让堂弟过来试试。他娘气不过，当时就说先带他来看看王家满不满意。

那还是他娘第一次在家里发脾气。

他不想让娘失望。

金生顿时把背脊挺直了，主动开口向文哥儿打招呼：“小官人，我、我是金生，我力气很大，会割肥肥草，会放牛，会烧火，我什么都肯干，什么都能学。”

文哥儿：？

明朝因为朱元璋姓朱，老百姓一度给猪起了许多别称，有流传开了，有没流传开，“肥肥”就是其一。

这称呼挺符合老百姓喜好，又好叫又吉利，金生说割“肥肥草”，估摸着就是猪草了，听起来跟在卖萌似。

只不过王家又没有猪又没有牛，金生这个特长项填错了啊！

文哥儿出生没多久就被奶娘精心照料，还是很给奶娘面子，摇摇摆摆地走到阶前拉金生去拜见赵氏。

金生既惊又喜，见了赵氏便照着奶娘教礼数下拜。

本来赵氏见金生黑黑瘦瘦，心里不是很满意，不乐意儿子身边跟个这样玩伴兼书童。

这会儿见文哥儿摇摇摆摆地拉着人进来，再仔细打量金生，便觉金生相貌还算周正，想必少干些活多吃些肉便能白壮起来。

“既然文哥儿喜欢，那便定下来了。”赵氏笑着拿定主意，许奶娘半日假期回家替金生收拾些东西搬来府中住下。她瞧着金生身上洗得发白旧衣裳，又补了一句，“赶巧下午要请人来府中裁冬衣，你们记得早些回来，到时候也做两身换着穿。”

奶娘带着金生千恩万谢地走了。

母子俩回到家，与家里说了金生被选上事。

老二媳妇眼热不已，忍不住说道：“金生都能选上，我们家木生更机灵，要不嫂嫂你一会把木生一并带过去吧？状元府肯定很大，多一个也不多。”

奶娘拒绝道：“哪有这样道理，若是惹恼了主家，说不准连我那份月钱都没了。到时候可就拿不出钱给二叔应试了。”

读书好不好？当然是好，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寒窗苦读。

可在熬出头之前，供养一个读书人对小老百姓来说是个巨大负担，像家中老二这样，读了半辈子都没考上秀才，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

就不说这期间花费束脩、书本钱了，光是每次应试卷子以及笔墨纸砚等杂七杂八费用加起来就要好几两。那可是好几两啊，普通人家得攒多久才能攒出来？

没错，科举考试一切文房用品都是自备，连试卷都是！

你不按时买好卷子交上去，当地布政司就不印你试卷！

有时候上头安排急，奸商见考生们火急火燎求购卷子，马上就地涨价狠赚一笔，一套卷子涨到十两二十两也不是不可能！

这前前后后可不就是得花不少钱吗？

他们家老二都考好几轮了，砸了那么多钱进去，说放弃吧，不甘心；不放弃吧，家里都快被拖垮了！

想想都已经供了这么多年，也只能咬咬牙继续供下去了。

眼看老二媳妇还想让全家继续供他们家木生，叫金生走他们爹老路傻乎乎奉献一辈子，奶娘性情再柔顺也没法忍受。

这约莫就是为母则刚吧！

因着不想失去奶娘拿回来月钱，老二媳妇总算是歇了把儿子一并塞去王家心思。

奶娘匆匆吃过饭，替儿子收拾收拾就准备到王家去。她丈夫抱着孩子过来，看着她们母子俩欲言又止。

奶娘知晓丈夫为人至孝，在家也是左右为难，唯有叹着气说道：“你平时好生看顾着土生，别叫他给木生他们欺负了去。我每个月拿月钱回来，可不是让儿子受气。”

丈夫连连保证：“好，好，你放心，我不会让土生受委屈。”他虽然木讷老实，却也不是真傻，他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怎么都不希望儿子还跟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