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会默这篇文章,自然是有用处的。
放假的日子除了给亲朋好友写信,别的安排当然也少不了,李东阳作为一个聚会爱好者,同僚的宴饮他爱去,门生的邀请他爱去,年轻人的聚会他也爱去。
据八卦记载,年轻的王阳明第一次科举失利,亲朋好友就组了个局安慰他。
当时已经成为阁老兼文坛盟主的李东阳,也作为王阳明他爹的同僚来参加聚会,并且笑着招呼王阳明说:“你爹是状元,你肯定也是状元之才!今年没中不要紧,下次一定中。来,我们写个《来科状元赋》提前庆祝一下。”
……王阳明就真的写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黑历史太惨不忍睹,王阳明都没把底稿留下来!
所以说,李东阳就是这么爱热闹。
今儿得了这样的新乐子,李东阳优哉游哉地揣着文章来到早就约定好的同好聚会上。
既然是同好聚会,那就不讲官位高低,甚至不讲有没有功名在身,只要聊得来或者有人作为推荐人带过来就可以参加。
京城之中也有许多地方可供他们雅聚。
李东阳来到聚会地点时,人已经来了不少,他与几个认识的人笑着点头致意,瞧见座中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当即走过去坐到对方旁边打招呼:“守溪,近来都没见你出来啊,可是闭门写了什么好文章?”
这位被李东阳唤作“守溪”的,也是与他们一同编纂《宪宗实录》的同僚,名叫王鏊。
王鏊摇着头道:“好文章哪有那么容易得?”
王鏊也是少年成名的人,他少年时在国子监读书,每次写成文章所有同窗争相传阅。到后来开始考科举,那更是直接拿下乡试、会试第一。
要不是殿试只得了探花,那就是三元及第了!
当然,这个“只得了探花”也是相对于他自己的水平而言,实际上那也是全国第三的存在了!
王鏊行文雅正,是文人之中少有的不好偏好奇的人,写起议论文来更是堪称当世一绝。
即便如今已经不是在国子监了,像李东阳这样的热情同僚还是时常会向他讨要文章来传读。
李东阳听王鏊说没新作,也不失望。他笑了笑,说道:“你这王家前辈没文章,我这却是有篇王家后辈的文章,你要不要看上一看,猜猜这王家后辈是谁?”他说着还从袖里掏出带过来的文稿递给王鏊。
王鏊顿时来了兴趣,接过那篇“王家后辈”的文章看了起来。
要说文哥儿这篇文章写得多高妙,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以王鏊和李东阳的水平可以轻松挑出问题,也可以轻松给出许多提升意见,可这本就不是举业文章,不需要多高深的技巧,只要写得流畅自然,读来便叫人愉快不已。
结合李东阳给的“王”姓提示,王鏊一下子猜出了是谁写的。
王鏊早前便读过李东阳那篇《我儿于丘尚书处读书》,对里头出现的王家小儿颇有些印象。
这小孩儿小小年纪的,就能把杨万里与陆游的诗用得信手拈来,他想不印象深刻都难。
既是与同好聚会,王鏊...
也不似平日里那般端肃,笑着打趣道:“这王家小神童,怕是成名比你还要早。”
李东阳四岁名扬紫禁城这种事,在座的人可都是知道的。
听了王鏊打趣的话,周围的人都来了兴趣:“西涯带了什么文章,给我们也瞧瞧。比西涯成名还早,莫不是才三岁不成?”
西涯是李东阳的号。
古人有名有字,字大多是与名相关联的,也大多是由长辈帮忙起。
可等到年轻人们逐渐进入社交圈子,就不满足于相互称长辈赐予的名和字了,他们会在某个人生重要节点给自己起个别具意义的“号”,用于亲朋好友之间相互往来。
一个人有了“号”,无异于向所有人宣告他心性已然成熟、人生可以自主。
比如王守仁悟出自己的心学大道以后,才开始自号“阳明”。
从此人世间才多了个王阳明。
李东阳这“西涯”的名号自然已经为亲朋好友熟知,平日里大伙也是热络地喊他一声“西涯”,晚辈则是恭称一声“西涯先生”“西涯学士”。
所有人都对李东阳带来的文章很有兴趣,见李东阳和王鏊都笑而不语,当下便迫不及待地传看起这篇“新作”来。
谢迁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谢迁与李东阳关系极好,两人常年唱和不断。瞧见大伙围着李东阳颇为热闹,谢迁奇道:“我就来晚了这么一会,错过了什么新鲜事?”
李东阳见谢迁来了,脸上的笑容更盛。他对拿着那篇文章的人说道:“要不你先给于乔看看,瞧瞧他能不能猜出谁写的。”
李东阳都开口了,那刚拿到文章的人自然欣然答应,把手里的文稿递给了谢迁。
谢迁不明所以。
他接过文稿细读起来。
读着读着,谢迁的表情就越来越微妙。
这内容,这措辞,这风格,浑身上下都写着一行大字——“你好我是王小文”。
谢迁:“…………”
李东阳一直在旁边等着看好戏,见谢迁的表情越来越精彩,他不由哈哈一笑,倚着谢迁的肩膀问道:“怎么样?于乔你猜出来了吗?”
这要是猜不出来,那谢迁就白教文哥儿这么久了。
谢迁转头看向只差没笑得前俯后仰的李东阳,无奈说道:“他什么时候给你写的?”
李东阳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把自家儿子给卖了,随口答道:“就今天兆先带给我的。我瞧着觉得有趣,就带来给你们看看。”
谢迁好歹也是个状元郎,从来没想过自家学生会偷偷学着写文章,还偷偷去求李东阳指点。
难道这小子觉得他和他爹的水平还不足以教个三岁小娃娃吗?
不过李东阳文章确实写得好,在座的人之中就属他和王鏊文名最盛。
这么好的机会,谢迁自然会帮自家学生抓牢。
谢迁反客为主地笑应:“既然他都求到你门下了,你可得好好教教他。”
李东阳一下子被谢迁堵得没话了,最后他只得指着谢迁摇着头直叹气:“……你啊你。”
要论不吃亏,真没有人比得过谢迁,你想看他被惹恼可不容易。
两人这么一闹腾,众人才知晓这文章竟是谢迁新收的学...
生写的,立刻又笑着传阅起来。等到传阅结束,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文中内容。
夸自然是会夸的,毕竟这文章是李东阳特意带来的,还是出自谢迁学生之手,能不夸吗?
只不过夸完之后,大伙就开始关注别的东西了——
“丘尚书做饼真那么厉害吗?”
“这做饼的过程写得引人入胜,可仔细一看竟是一点详细步骤都没有,莫不是丘尚书特意叮嘱过不让旁人学了去?”
“没想到谢学士喜欢吃甜口啊,甜口真的比咸口好吃吗?”
大伙实在很难把做饼这事儿和丘濬联系起来,讨论最多的自然也是这部分内容是否属实。
李东阳亲自当起了人证:“那日兆先也去了,还带了几个回来给我吃。说起来这事儿还是我与他们讲的,我好几年前就吃过一回了,一直没忘记那味道。我那时知晓文哥儿常去丘尚书那借书看,就与他提了一嘴,结果他迫不及待就跑丘家去讨饼吃了。”
众人没想到个中还有这样的情由,乐道:“没想到丘尚书还是个面冷心热的,小孩儿跑去求一求,他还真愿意动手做。”
李东阳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小孩儿,寻常小孩儿三岁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
李东阳这么一说,所有人都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又向谢迁祝贺他喜得佳徒。
谢迁道:“什么喜得佳徒?他都想改投西涯门下了,还是西涯名气大啊,我根本比不了。”
若是谢迁与李东阳关系不好,又或者文哥儿年纪再大些,这做法还真有点惹人非议。
不过谢迁与李东阳交情甚笃,文哥儿又是个还不怎么懂事的三岁小儿,干出这样的事便只会叫人乐不可支了。
有与文哥儿比较熟悉的人当即笑着拱火:“文哥儿不是还跟着介夫学围棋吗?再多西涯这么个文章先生又何妨?于乔你自教你的经义就是了。”
谢迁道:“我倒是不在意,就是不知道西涯乐不乐意收这么个学生了。”
李东阳乐道:“行,教就教。”他又让人去杨家把杨廷和请来,好凑个“三师”聚会,叫杨廷和也了解了解这小子有多三心两意。
谢迁没拦着。
总不能让他一个人知晓文哥儿偷偷给自己找个指点他写文章的新老师了。
难得碰上这么逗趣的事,座中诸人不免推杯换盏,连邀谢迁与李东阳喝了几杯。
没一会,杨廷和过来了。
眼下就杨廷和一个没读过文哥儿的文章,好事者立刻把文稿塞他手里,让他先看了再说。
杨廷和不明所以,拿起文稿读了几句,表情也微妙起来。
他看书素来很快,三两下就把文哥儿那没多少字的处女作通读了一遍。
杨廷和直接就问谢迁:“你已经让文哥儿开始写这样的文章了?”
谢迁道:“哪里是我让他写的,是他自己偷偷写了叫西涯给他指点。”
杨廷和:“………”
这小子可真爱干这种出人意料的事。
李东阳给谢迁和杨廷和都满上一杯,笑着说道:“来来,我们喝了这杯,以后可就都是这小孩儿的老师了。”
杨廷和这才知道李东阳为何派人把自己请过来。
原来文哥儿又添了个新老师!
谢迁都不在意,杨廷和自也不会在意,还调侃道:“虽是我年纪最小,可你来得最晚,你得是三先生了。”
座中诸人皆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