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自知失言,转回头去不吱声了,留下夹在中间的户部尚书好生尴尬。
丘濬何等聪明一个人,一下子想到刚才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到底是怎么回事。敢情是都在琢磨他做的饼好不好吃?!
丘濬在心里追根溯源,转眼就找到罪魁祸首:必然是李东阳无疑。
要不是李东阳那日与文哥儿说他会做饼,文哥儿也不会跑来央他动手,他也不会把做多了的饼分给三个小的带回家。
总而言之,这锅得是李东阳的!
真后悔当年因为下雨天留了李东阳一顿饭。
至于这事是怎么闹得人尽皆知的,肯定也和李东阳脱不了关系。毕竟,李东阳是有前科的,现在这么多小子跑来他家借书,全是因为李东阳上次写文章大肆宣扬!
这李西涯,着实不稳重,有点什么事就到处嚷嚷!
与此同时,文官们自左掖门鱼贯而入,前头三品以上的朝廷要员沉静肃穆地入了殿内,剩下的五六品官员就在外头立着。
时辰还早,圣上没那么快过来,大家自然是轻松愉快地聊起天来。
翰林官单独分了一班,李东阳他们都站到了一块。
王华入列后就有人上来夸他儿子真了不起,三岁就拜了三位名师,听得王华一愣一愣的。
等会啊,他儿子不是只有谢迁和杨廷和两个老师吗?
怎么成三个了?
见王华一脸的震惊和茫然,李东阳这位天降新师笑了起来,从袖兜里掏出篇文章递给王华,乐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该给你这个当爹的看看。”
王华不明所以地接过文章,有些纳闷地读了起来。
接着他的脸色也和谢迁昨天一样精彩。
原来这小子前些天鬼鬼祟祟地写东西,不是在练字,而是在写文章!!
这小子每次叫他多学点都不情不愿的,结果还自己偷偷琢磨起文章来了。
王华还是有些不解,儿子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并没有太让他惊讶,可三个老师又是怎么回事?
谢迁便把文哥儿偷偷求李东阳指点的事给王华讲了。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王华的第一想法也是这样的:好你个混账小子,有状元爹和状元老师还不够,还去求别人指点?
只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王华就把它抛开了。
要论举业文章,他和谢迁自然有自信不会输给谁,可李东阳不一样,李东阳是致力于一改台阁体旧弊、振兴大明文坛的人。
李东阳与丘濬他们都对许多人或求奇求险或无病呻吟的诗风文风很看不上眼。
丘濬他们是想要把台阁体掰正,回归它雅正载道的本来面貌(就是有时候用力过头了,比如《五伦全备记》);李东阳却是想将山林之风带入台阁体,每逢文会必推李白杜甫,希望能为死气沉沉的台阁体引来活水。
不管他们这些努力最终到底是能大获成功,还是仅仅让曾经风光一时的台阁体短暂地回光返照,双方的尝试都是值得钦佩的。
状元每逢三年便有一个,真正在史书留下姓名、叫人记住除“状元及第”以外功绩的又有几个?
他也不过是侥幸得了个头...
名而已。
儿子能跟着李东阳这样的老师习文,当爹的有什么不乐意的?
王华朗笑道:“那我得赶紧给文哥儿再备份束脩,早早把这师徒名分给定下来,不能叫西涯你反悔。”
李东阳见王华这么快就和谢迁一个反应,叹着气直摇头说:“你们余姚两状元可真不愧是同乡啊!”
有些昨日没去聚会也看过文章的翰林院同僚听得云里雾里,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有知情的就给他们讲了一遍。
连隔壁五寺六部以及诸衙门的属官都听了一耳朵。
嘶——
王家这位小神童,造化不小啊!
唯独有一人表情比较微妙,那就是昨儿巧遇过王守仁的吴宽。
吴宽立在那儿听同僚们聊得热火朝天,甚至还有人向王华讨文章去传阅,神色变得十分古怪。
昨天王守仁那孩子央求他什么来着?
王守仁说他答应他弟要保密,绝对不能叫他爹知道。
现在,这事儿还需要保密吗?
吴宽都想跟着王华回王家看看热闹,瞧瞧那位小神童知道事情发展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到底会是怎么样的表情!
才三岁就能叫李东阳他们欣然收入门下的小孩儿,一定是个很有趣的小子。
吴宽旁边站的是王鏊。
他们都是江苏来的,站得也比较近,王鏊一眼看去便发现吴宽神色不太对。
王鏊不由问吴宽:“您怎么了?”
吴宽道:“也没什么,就是昨日不止你们传看了这文章,我也从别处看到了。”
吴宽把昨儿巧遇王守仁的事给王鏊讲了讲。
既然大伙都知道文哥儿偷偷写文章了,自然无所谓保密不保密了。
吴宽开了口,听到的人自然不止王鏊一个。
王华也听明白了。
他儿子写好文章先给哥哥看,再让他朋友李兆先拿给李东阳求指点!
两个儿子兄友弟恭,本来应当是让老父亲欣慰的事,可他怎么就这么想揍儿子呢?!
既然能先给亲哥看,为什么不能给亲爹也瞧瞧?!!
这小子欠揍,贼欠揍。
下朝后,王华郁闷地跟李东阳他们修了一天《宪宗实录》,熬到下衙便匆匆别过同僚回家去。
不少人见王华那急着回家的模样,都生出了和吴宽差不多的想法:唉,真想跟着王状元回家去见识一下状元家是怎么打儿子的。
唯独当事人文哥儿还毫不知情。
他今儿和谢豆换书看,拿到了谢豆上次买的《营造法式》。
这书可真不错,可以拿来参考着做建筑积木套装,只需要对着图纸删繁就简搞成方便拼搭的小小积木就可以了!
文哥儿灵感勃发,拉着金生琢磨了半天,争取能用尽量少的构件拼出尽量多不同花样的建筑,感觉非常有意思。
王华从外头回来时,瞧见的便是两小孩儿趴在矮几上对着本书写写画画,讨论得十分认真。
王华脚步一顿。
本来想揍儿子的念头忽然不那么强烈了。
别家父母求着孩子上进孩子都不爱搭理,他儿子这么好学,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王华迈步走近屋里去。
文哥儿正在过“积木总设计师”的瘾,瞧见王华进来了,有些纳闷地问:“爹你怎么来啦?”
王华往文哥儿边上一坐,掏出李东阳给他的文稿往桌上一放。
文哥儿心里咯噔一跳。
他拿起文稿一看,字迹是陌生的,内容是熟悉的。
文哥儿不懂书法,不过他觉得这字写得比他哥好看些,显然是个书法比他哥牛逼一点的人抄的。
他的处女作,何德何能让大佬亲自抄一遍!
文哥儿不敢置信地问:“您从哪儿得来的?”
他哥抄的原稿在他手里,李东阳那儿应该没有了才是,怎么又冒出来一份呢?
文哥儿脑中灵光一闪,瞪着桌上那份文稿好一会儿,越看越觉得上头潇洒秀逸的字体有些眼熟。他翻身下塌,蹬蹬蹬地跑去打开自己的私人抽屉,取出藏在里头的原稿跑了回去。
两份文稿摆在一起一对比,真相大白了。
新的这份抄写稿,字迹和李东阳给他的批注一模一样!
破案了,是李东阳自己抄了一份!
这都搞出备份来了,李兆先居然也不给他提个醒!
他真是看错这个李小先了!!!
文哥儿愤愤道:“这个李兆先,明明说好不说出我是谁的!”
王华睨着他道:“你觉得他守口如瓶,别人就看不出来了?”他给文哥儿指了指其中一句话,这小子在那儿感慨要干到七十几岁的话他至少还有七十年!
至于别的大大小小的身份漏洞,王华就不一一指出来了。
文哥儿:“…………”
明白了,自己这是全方位无死角地泄露个人信息,属于高考作文阅卷官要打零分并当作弊处理的水平。
写的时候灵感来得那么汹涌澎湃,提起笔就自然而然写出来了,谁会考虑那么多啊!
文哥儿抬手捂住自己的小脑袋,表示这根本不是他一个三岁小孩该承受的事。
他,王小文,只是想偷偷提升自己的写作水平吓亲爹和老师一跳,到底有什么错呢!
王华瞧见他那纠结的小模样儿,不由笑了起来,把人拎起来追问:“你怎么想的?”
文哥儿当场出卖李兆先:“都是李兆先怂恿的,他说我偷偷写好拿给他,他不会让任何人知晓。我觉得很有意思,就信了他的话!”
王华却敲敲他脑袋说道:“以后可不能直呼姓名了,得喊师兄。”
文哥儿一脸茫然。
王华便把昨日谢迁给他拉来个新老师的事讲了。
文哥儿:“………………”
什么?不止他爹知道了,老师也知道了?
不,听这意思是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了?
新老师又是什么玩意,他为什么可以有那么多老师啊?!
不是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怎么可以这么不讲究!
文哥儿可不敢把“我怎么能有这么多爹”这种话问出口,只能怀揣着最后的希望小心翼翼地问:“丘尚书也看了吗?”
王华微微一笑。
按照惯例,翰林院是要派几个负责记录朝臣发言#303...
人到前排写朝见会议记录的。
那几位同僚回来后给王华讲了件新鲜事:王恕王阁老主动和丘尚书说话了!
说的话大意是“丘尚书你做的饼真那么好吃吗”。
他们亲耳听到的!
百分之百能保真!
文哥儿:?????
好你个王阁老,没想到你不仅这么八卦,还这么爱吃!
完了,完了,他的图书馆要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