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朔本对此无意,正想拒绝,却不经意间瞥到了压在最下面的一张仕女图。
画上之人穿着不如其他女子精致华丽,甚至将她那染了花花绿绿粉脂的袖口都绘地十分清晰。
只不过那绘图所选姿势——
委实随意了些。
只见女子倚在凉亭围栏边,柳眉轻蹙,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眼神却没看向画师,隔着图画都能感受到她的不耐。
祁朔虽在边关多年,但也知晓宫中许多不用言语的默认规则。
像这般送入宫许是要参与选秀的仕女图,各个世家必然会费尽心思想要将此图绘得无比精良。
而这如此恣意的仕女图......想必是没有花什么银子打点。
思及此,祁朔便想到了那日悠铭坊之事,以及季北庭送到他府中的一匣子碎银玉石。
——看来京官属实贫瘠。
裴云昭见他目光掠过桌案在其中一张仕女图上略微停留一瞬,当即便了然将其取出。
“大理寺卿幺女,奚蕊?”他看着下方小字,语调微扬。
巧了,方才还提到大理寺卿,裴云昭自然是知晓点那位小小姐的退婚事迹,甚至章、奚二家闹到如此地步多少和祁朔有点八竿子能打着的关系。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张仕女图,轻咳一声:“这位小小姐生得实在不错,嗯......看起来确实随性,传闻她对你一片情深,其家世地位也配得上你。”
祁朔沉默片刻,清冷的目光移开画卷,敛下的眼睑晦暗不明。
少顷,他淡淡开口,平静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小姑娘心性,不可当真。”
裴云昭诧异抬首。
小姑娘?心性??
“朕可是听说你那日出手帮了奚小姐?”
“若非如此,会对章家打草惊蛇。”
经他提醒裴云昭才正色起来,通州筑桥官银本是去年拨出,却石沉大海,若非通州县令拼尽全力冒着被人暗害的风险将此消息传来,这批官银便会悄无声息的落入某些人囊中。
能这样瞒天过海行事,京都中必然有庇佑之人,祁朔回京当晚同他议事之时首先将目光转向了吏部。
吏部尚书位列九卿,主管官员调任,但京官俸禄不高,章家却十分富足,虽一直以来都有官员外戚从商先例,但也有通过外戚商铺行贿之事。
那悠铭坊背后庄家便是章家的人。
裴云昭当下了然,祁朔这人从不做与利益无关之事。
“不过这亲事你如何打算?”
“臣暂无娶妻之心,陛下后宫空虚,理应多加关注。”
“......也罢。”裴云昭伸手摁了摁眉心,显然对着后宫事宜很是头疼,“过两日便是上元节,皇祖母会在太雍池边办设灯宴,玄羿,皇祖母很关心你,届时......”
怀嘉长公主是太皇太后独女,自她过世之后祁朔又常年身处边关,老太太左盼右盼终于等得祁朔凯旋,自然将他这外孙宝贝得紧。
“臣明白。”
*
奚府,沁梅院。
韶光淑气,阳和启蛰,挂了昨夜冬雪的梅花枝头在初晨的照耀下融落了最后一滴。
奚蕊伏在檀木小圆桌上终于将做了几日的胭脂装到了几个分装小瓷器中。
她伸了个懒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杏眸弯起,由于冬日寒气脸颊微红,两边的梨涡浅凹,显然心情十分愉快。
奚蕊不会那些风雅的琴棋书画,一则是因为她确实不感兴趣,再则便是奚父两袖清风,也无余银去请些技艺师父来教她。
许是她的母亲崔氏出自胭粉世家的缘故,奚蕊自幼以来最大的爱好便是琢磨胭脂水粉如何制作。
毕竟外头卖的胭脂贵且不说,分量还少,是以,她时常在琉璃阁削价日去买些平日买不起的妆品回来研究。
而这一次她便是依着山榴花胭脂照葫芦画瓢,摘了园中的梅花做了些梅花胭脂。
“就是淡了些。”她摸着下巴,拿起一小盒左右打量。
同那艳丽的山榴花相比,梅花确实着色更浅。
“小小姐,安阳侯府的人来了。”阿绫走了过来。
闻言奚蕊双眼蓦地发亮,她对文茵招手:“去把我房中的青玉匣子取来。”
文茵点头,不一会便捧着盒子走到了奚蕊身边。
奚蕊将方才做好的几小盒梅花胭脂排排摆在匣子底部,摆上最后一个时还打开嗅了嗅。
嗯,这梅花香十分纯正,阿沐定会喜欢。
啪的一声匣子合拢,文茵再次捧起随着奚蕊走到了前厅。
前厅中,几个下人正在布置着正堂的灯笼,处处张灯结彩,颇有一副上元节的喜庆。
“奴婢见过奚小姐。”来人正是江予沐身边的春月,“我们家世子妃一早便同世子入了宫,故此才派奴婢前来给小姐送月裙。”
说着她将托盘呈上,只此一眼奚蕊便不自主地弯了眉眼:“无妨,帮我代问你们家世子妃安。”
文茵接到她的眼神示意将玉匣子同样递上。
“这是我新做的梅花胭脂,务必交予阿沐,不可出错哦。”说罢,奚蕊狡黠地眨了眨眼,引得周围众人忍俊不禁。
春月笑道:“小姐放心,奴婢定亲手送至世子妃手中。”
待人走后奚蕊迫不及待地将那百褶如意月裙展开,果不其然,那原本破损的裙摆此时被金丝绣成的梅花所代替。
看似零星点点不甚繁重,却又是那点睛之笔,恰到好处地掩盖瑕疵的同时更给原本绯红的雪缎添了许多灵气。
想到方才自己送出去的也正是梅花胭脂,奚蕊抵拳在唇边掩盖不住笑意。
这大概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历年上元节宫中都有在太雍池旁设灯宴的习惯,如今宫中陛下无后,太后潜心礼佛,因此这次灯宴依旧是太皇太后操办。
说是灯宴实则并非传统宴席,太皇太后喜热闹,最爱的便是与年轻少年少女打交道,是以,这场灯宴也可说是诸位小姐公子吟诗作对,展露才艺之地。
奚蕊自然同这才艺二字没有关系,但她依旧爱去,毕竟太皇太后若是高兴了可是会予所有在场之人赏赐的。
并且还不少。
等她回到院中梳洗一番后换上了这身如意月裙便已到了入宫的时辰。
马车在府外等候良久,奚灵遥见奚蕊缓步行来,面凝鹅脂,唇若点樱,披散在身后的乌发迎风微扬,绯色雪缎衬得她愈发肌肤胜雪。
“五妹妹真是让人好等。”她不屑轻哼。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还以为家里有多富庶——
“听说今晚表哥也会去。”
“......?”
奚灵瞬间僵硬了身体:“他......不是外派出职......”
“嗯,回来了。”奚蕊在路过奚灵时伸帕掩在唇边扔下一言,扫视了她那随意着装后便没再看她,提着裙摆踏上了马车。
“你现在回去换身衣裳还来得及。”
“......”
上元节的宫中处处挂着古朴官灯,目光所及的金顶红门在夜色中覆上灰蒙又在灯彩的橙黄下泛出威严的庄重之感。
奚蕊跟着引路太监一路前行,她来得较早,现下宴中并无几人,奚蕊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刚想落座边听到身前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腔调。
“这不是奚家的小小姐吗?莫不是听闻祁公爷今日会来才来得这样早?”
柳湘仪着了身宝蓝洋缎盘锦折裙,小巧的发髻上插了数支珠钗,随着步伐轻晃,清秀的五官染了浓黛。
她目光扫过奚蕊那分明无甚装饰却依旧绝艳出尘的面容时眼底闪过一丝嫉妒。
“啧,果然是副招惹是非的样子。”
奚蕊迷茫眯眼:“......你是?”
柳湘仪步子稍颤,姣好的面容微微扭曲。
她感觉被侮辱了!
“小姐,这位是詹事府府丞之女,柳湘仪。”文茵及时解释。
奚蕊恍然大悟:“原来是柳小姐。”
“记得上次见柳小姐这眉似乎没这么粗,这几日是吃了何物竟长得这般浓密。”
柳湘仪:“......?”
“这脸也如此红,莫不是得了风寒?如若这样可得早早医治,莫要拖延严重了才是。”
这个当头已然来了不少世家子弟,奚蕊话毕周遭立马传来了纷纷低笑。
“你!”柳湘仪被噎地面色猛凝,紧咬着牙还想说什么,余光瞥见不远处被簇拥而来的湘妃色身影眸光一亮。
“湘仪见过郡主。”
奚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跟着浅浅福了身。
“你便是那个扬言非公爷不嫁的奚小姐?”箫云忆鄙夷睥视她,浑身上下皆是倨傲。
她打量完奚蕊冷哼:“姿色不过平平,也非传闻中生得那样美艳。”
见到援军的柳湘仪很自然地便站到了那群拥簇箫云忆的贵女身边,有了靠山说起话来底气都足了许多。
“就是,连郡主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还妄想入公爷的眼,简直不知所谓。”
一语出那赶着巴结箫云忆的贵女皆是连连附和。
眼瞧着朝这边看来的人越来越多,奚蕊一个头两个大,早知道刚刚就不逞口舌之快搭理那柳湘仪了。
她只想默默在后方薅点赏赐,并不是很想参与这奇怪架势的纷争。
于是压着心中的不耐,她再次福了福身。
“臣女知道了,郡主早些落座吧。”
正享受着众人吹捧的箫云忆听言蓦地瞪大了双眼,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你给我站住!”她不顾自己郡主威仪疾步走上前拦住了奚蕊的去路。
箫云忆咬唇:“你......你就这般执着公爷?世家女儿哪有你这样不知廉耻之人!”
奚蕊无语,已然很想回骂,但又记着不能惹事,于是便搬出了她早已熟练无比的说辞。
“郡主,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可臣女心悦是一回事,公爷能否看上便是另一回事,若公爷爱慕郡主,那臣女心悦与否皆不甚重要。”
箫云忆哑然,似乎有点被绕晕。
见她有消停的趋势,奚蕊继续添油加醋:“臣女心悦公爷只想着他安好便好,同样的,若郡主能为公爷红袖添香,臣女亦欣之甚慰。”
如此大义之言一出,她便看见箫云忆满脸通红地愣在原地。
想来是被自己的无私所折服。
奚蕊松了一口气,刚想转身告退便听见太监尖锐的传唤自不远处传来。
“太皇太后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