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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一月, 白昼的时间越来越短暂,高纬度地区更是如此,午后和傍晚在山脊上无缝衔接, 黄昏仿佛只是一抹短暂的虚影。
等费雯丽背着阿琳娜回到山上的废弃农舍,天空已经黑透,群星点缀在深黯的天幕上, 照耀着刚刚点起火的小小房屋。
农舍里冷得像是结了霜, 阿琳娜一踩到地面, 就忙忙碌碌地去点炉子, 关窗户,把漏风的缝隙堵上,接着拎着水壶摇摇晃晃走到炉子边,把水壶放在上面烧水,一边对费雯丽说:
“您先喝杯热水吧, 玛丽亚小姐, 现在外面太冷了。”
阿琳娜忙活了一通,看到费雯丽还站着,立刻紧张起来, 跑去拖了把椅子到炉子边, 又抱了坐垫过来,放在椅子上,才绞着手指,眼巴巴地盯着费雯丽。
费雯丽没有拒绝, 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阿琳娜无声地松了口气, 小小的脸上浮现出某种轻盈而柔软的喜悦。
“您今晚还要回山下的旅店吗?现在太晚了……”她轻快地问。
费雯丽正在环顾四周, 目光从简陋的农舍里逡巡而过, 摇了摇头:
“不, 今晚我留在这里。可以吗?”
她不太确定“歌剧”会对阿琳娜造成什么影响,于是决定留下来观察一晚。
听到她的回答,阿琳娜呼吸放轻了一瞬,睫毛忽然落下去,颤动几下。
“……可以。”她声音细微地说。
阿琳娜住的农舍没有接电,基本上取暖依旧靠烧煤,平时用水也需要去更远的地方打。
两个人坐在火炉边烤火,水煮开后,阿琳娜找来了两只杯子,在其中一杯里撒了一点果干,倒入热水泡开,放在一边等水稍微变凉,接着开始在火炉上烤土豆,看样子打算当做晚餐。
费雯丽没能拒绝这杯茶,只好捧着杯子发呆。
炉子里的煤块发出灼亮的红光,杯子里的果干渐渐泡发,一颗颗小圆球沉在杯底,散发出一种费雯丽无法形容的淡淡香气。
她接触过类似的香水,在她的分析报告里,两种香气的分子成分没有区别,可不知道为什么,费雯丽觉得有些不一样。
阿琳娜忙碌的身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等她终于停下来,小姑娘捧着杯子坐好,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目光从眼睫下扬起来,悄无声息地望向坐在对面的费雯丽,最后停留在她穿着的靴子上。
虽然在发呆,费雯丽也没有漏过阿琳娜注视她的目光,只是她依旧不太理解。
她当然是习惯被注视的。当她站在舞台上时,她就是所有目光的焦点。她短暂地征服观众的心,将他们的注意力攫在掌心,那一刻,她就是黑夜的烛火,是引力聚集的黑洞,是聚光灯下的世界之王。
她的歌声里已经包含了她的全部自我,相比之下,贡献出那种歌声的她本身似乎没那么重要,也不需要过多关怀,至少费雯丽就没那么在意她自己。
在这种安宁的寂静里,费雯丽的目光先是扫过阿琳娜的脸,接着往下滑落,一一看过她身上的衣物,很快注意到她脚上的鞋已经很旧了。
她突然问道:
“你想要我的靴子吗?”
阿琳娜愣了下,脱口而出:“不!”
玛丽亚小姐看着她,阿琳娜很快意识到,她的音乐老师是真的这么认为的,并且如果她说一句“是”,她绝对会立刻买一双靴子给她。
她露出了一点苦恼的神色,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问:
“我只是觉得……
您穿得太少了,不是吗?您需要一双厚一点的靴子,它看起来并不保暖。”
费雯丽知道这时候应该转移话题。
以前她也是这么做的。她不需要告诉别人她为什么不会冷,通常人们这样询问只是出于礼貌,没有人真的觉得她会感到冷,更何况,费雯丽的确不会。
只是在开口前的刹那,费雯丽忽然觉得隐瞒这些很没有意义。
她沉默了下来。
在阿琳娜不解望过来时,费雯丽伸出手,手指一点点提起了自己的裙子。
“我想我不太需要保暖。”她说。
她穿了一件棕色格纹的半身裙,随着裙摆向上移去,露出了深棕色的短靴,以及光致的小腿。
在炉子发出的火光里,她的皮肤流动着无机质的光,没有任何纹理、毛孔,或是疤痕,如同一件毫无瑕疵的工艺品,和人类毫不相似。
费雯丽抬起头,看到阿琳娜微微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陶瓷皮肤温润的光晕在她的眼睛里漾开,半晌,阿琳娜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费雯丽的腿。
“它……很凉。”她用一种惊奇的口吻说,又抬头问道,“您会觉得冷吗?”
费雯丽顺着她的话回忆了一下:
“很久以前会。”
她话音落下,看到阿琳娜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很浅的难过,像是浅浅阴霾下的天空。
她用费雯丽听过最温柔与悲伤的语气说:
“我很抱歉。”
费雯丽忽然间怔住了。
在她的感知里,她被导师唤醒之前的过去都像是一个梦,仿佛她醒来时,她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可以随便变化身体,可以给自己添加种种功能,依靠图像接收器和声音接收器之类的仪器来感知世界——她接受了自己的异常,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她的身体很早以前就坍塌了,费雯丽也几乎忘记正常的感觉是什么样了。
会冷吗?会热吗?疼痛是什么样的?味道是什么形状?香气又是什么颜色?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混淆感官了?
这样不好吗?侍奉光明之人终将抛却躯壳,让意识寄宿在识魂中,只有智慧和视觉留存,这是他们留在漫宿必然付出的代价。
他们并不在乎肉身,只有抛却了这些,他们才能够触碰辉光,从中汲取无穷无尽知识。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经历她身上发生的这些,为什么她会被寄予厚望。
看到费雯丽怔怔地不说话,阿琳娜不由得惴惴起来,不安地问:
“玛丽亚小姐,我是不是说错了……”
费雯丽回过神,看着阿琳娜,摇了摇头。
“不,你提醒了我。”她慢慢说。
停了一瞬,费雯丽很快做出了决定。
“我想……我需要一点改变。”她说。
……
晨曦时分,叶槭流看着布莱克收起帐篷,目光转向同样在整理睡袋的柯根,走了过去。
看到他走过来,柯根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撑着膝盖站起来,等待叶槭流开口。
“我想我们就要在这里分开了。”叶槭流礼貌地说,“接下来你打算带着你的团员返回都柏林,是吗?”
柯根点了点头,微微皱眉,不赞同地看着叶槭流:
“而你打算继续往北,在彼世之王的行猎季节穿越荒原?”
如果不是艾登·诺兰,柯根也不觉得自己能从冥界犬的袭击下全身而退,在他看来,艾登·诺兰几乎等于救
了他,尽管没有说出口,他内心其实充满了感激之情。
但哪怕知道艾登·诺兰拥有解决冥界犬的实力,也清楚他不像看起来那么虚弱无力,柯根依旧觉得这位医生简直固执得难以理喻。
在知道他打算继续北行时,柯根很难不觉得对方完全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对自身很无所谓,不在乎是不是在找死。
面对向导不赞成的目光,叶槭流只能保持微笑,说:
“毕竟这个季节应该也没有到贝尔法斯特的航线了吧?”
听他这么说,柯根也只能承认他说得没错。无光之海接近现世时,天空远比陆地更加危险,往年这种时候,雾之宫廷都会进行干涉,让所有前往爱尔兰岛的航线全线停飞,这一次虽然提前了两个月,但灰王已经散布了迷雾,雾之宫廷也应该已经行动起来了。
不过艾登·诺兰口中的目的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要去贝尔法斯特?”
叶槭流没有隐瞒自己的目的,笑着说:
“我听说雾之宫廷的斟酒官居住在贝尔法斯特,如果我想要拜访他,你能够帮我介绍一下吗?”
听到叶槭流的话,柯根却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神情。
“你想拜访萨瑟兰?”他嘟囔了一声,“好吧,也不是不可能,等我回都柏林,我会帮你向他递个消息的。”
嗯?怎么是这个态度?难道这位雾之宫廷高层很难搞?叶槭流疑惑之余,也警觉了起来。
不过柯根似乎没有谈下去的意思,叶槭流也没有多问,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顺便,你离开的时候,能带上我的学弟吗?我接下来的行程对他来说危险了点,让他待在家里或许更合适。”
这不是什么大事,柯根想了想那个没精打采的蓝发青年,虽然对他有些看不上,但还是皱着眉点了点头:
“没问题。”
反正他已经带了三个孩子了,再多带一个也没什么……柯根面无表情地想。
解决了布兰特的问题,叶槭流也了结了一桩事,心情越发轻松,趁机提起了他想提很久的交易。
他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随口问道:
“对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做交易?”
他应该是在说雾之宫廷……柯根做出判断,接着问道:
“什么交易?”
“你可以把我当成半个收藏家,过去我的兴趣之一就是收集不同道路的遗物,”艾登·诺兰露出回忆的神色,嘴角弯起淡淡的弧度,“不过接下来我可能用不到它们了。”
不同道路的遗物?听到艾登·诺兰的话,柯根几乎是立刻就感到了怦然心动。
哪怕没有看见他和冥界犬战斗的过程,光从当时感受到的不同气息,柯根也能够推断出,艾登·诺兰拥有多件等阶不低的遗物,并且特性都非常优秀。
之后他将遗物借给艾登·诺兰时,对方毫不渴望的态度也很能说明问题。柯根那枚黄金吊坠在2阶遗物之中已经属于非常稀有且强大的了,和3阶遗物的差距也不算太大,知道他有这件遗物的朋友,基本上都对此羡慕不已。
然而艾登·诺兰借用它压制了他的向导的感染后,就毫不犹豫地将遗物还给了他,柯根觉得,对方绝对是拥有更加强大的遗物,才会没有任何觊觎之意。
诺兰医生看起来年龄也不算大,就拥有了这么多高阶遗物,而我当了二十几年向导,甚至到了第五等阶,身上能拿的出手的遗物也就一两件,晋升的遗物还是向宫廷总管申请借用的……柯根内心难免酸涩,忍不住开始盘算自己的积蓄。
同时他也对于艾登·诺兰的身份有了猜测:对方背后肯定有一个强大的神秘组织或者密教团体,他本身应该也是这个密教中的高阶成员,才能在这个年龄就收集到这么多高阶遗物。
只是对方现在生命所剩无几,遗物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才会萌生出向我们卖掉身上遗物的想法……这次行猎季提前,以往来和我们交易的那些人要推后很久才会来,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过……希望艾登·诺兰给出的价格不要太高,或许可以试试压压价,但也不能压得太低,否则他完全可以转卖给组织里的其他成员……柯根有了大致的判断,立刻热切地开口道:
“我知道了,我会向我的同伴们转达这个消息的,等你到贝尔法斯特,应该能收到回复。
“另外,我想了解一下,你能够拿出什么样的遗物?具体数量呢?”
问得好,但在奥格小朋友从交易会回来之前,我也不知道……以他对金钱的看重,哪怕是帮怀特拍卖遗物,估计也不会乱花钱,我到时候再盯着点……叶槭流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财产,回答道:
“大约五六件。”
柯根:“……”
爱尔兰之外的天命之人这么有钱吗?柯根忽然有点恍惚。
和柯根谈妥了交易,叶槭流转身走到布兰特身边,把柯根同意带他回家的消息告诉了他,让他不用担心。
听完他的话,布兰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已经把用叶槭流的平板画的草稿全部上传了,正在消沉地在平板上涂涂画画,一笔一划都充满了幽怨。
事已成定局,布兰特知道他只能跟着……雾之宫廷的半神回家了,因此越发绝望,只求对方别发现自己是个异种。
也是到了这种时候,布兰特才发现,虽然他一直在心里暗骂艾登·诺兰,并且不止一次希望他出事,但和异种猎人比起来,艾登对于他的态度已经好得不可思议了。
他用笔尖点了点屏幕,低下头,幽幽地说:
“虽然你只是个人类,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同路了一段时间……我可以给你画点什么,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要你的颜料……叶槭流险些没克制住,让这句话脱口而出。
他收起自己的渴望和向往,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
“不要你最擅长的那种。”
布兰特:“?”
他仔细想想,觉得只要不是人类约的那种稿子,他都挺擅长的,顿时很怀疑艾登·诺兰在骗他,这么说就是为了把他的脸再按进土里。
幸好我提前识破了他的险恶用心!不过只要我回家不出来,他还能闯进我家吗?哈!布兰特越想越有信心,点了点头,矜持地回答:
“我知道了。”
……
柯根很快带着三个旅游团成员以及布兰特离开,准备尽快返回都柏林,抓紧时间砸锅卖铁,筹出足够的现金。
叶槭流望着他们步履匆匆的背影,很是感叹了一下遗物对于雾之宫廷的吸引力,看柯根的模样,他估计恨不得自己开启的是启之道路,这样就能一开门直接返回都柏林了。
他也没有继续停留的意思,而是准备立刻出发去贝尔法斯特。
狗狗们还在收拾行李,叶槭流一边等待,一边打开墨绿桌面,打算看看其他信徒都在干什么。
经过追思女士的修补,他身上的大衣已经焕然一新,在数据视野里,这件大衣的描述甚至都改变了。
【有所变化的大衣(冬材料)】
【描述:这是一件被寒冬之意浸染过的大衣,可以用于某些
特殊情况。】
这么看,追思女士用来编织大衣的毛衣针也是一件遗物……说不定能够修复破损的遗物,感觉会很好用……叶槭流目前还没遇到遗物损坏的情况,不过不妨碍他感到羡慕。
他现在桌面上杯遗物简直溢出,反倒是其他道路的遗物比较少,特别是高阶的心道路遗物,目前为止叶槭流还没见过。
他将目光投向奥格的卡牌,发现他的卡牌旁边多出了新的卡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