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书斋已是戌时,天色昏沉,
“岭南溪洞中往往有飞头者,故有飞头獠子之号。头将飞一日前,颈有痕匝,项如红缕,妻子遂看守之。其人及夜状如病,头忽生翼,脱身而去……”
许平安坐在老驴背上借着天上月光倒也能瞧见书册的文字,只觉得书中描述的世界光怪陆离不由得继续轻念出声道“晓飞还,如梦觉,其腹实矣。”
“没想到前辈还是个书痴。”
一旁的李酒儿见状也不恼,反而心底涌出几分敬佩。
“只是可惜了清河居的宴席。”
李酒儿苦笑出声道,从出门至今已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前辈看起书来也不知腹中饥饿,早就把宴席的事抛到了脑后,自己也不好意思打扰,只能随在他身后在城中漫无目的闲转。
“岭南飞头者,为降头师也,常以此诡谲手段,谋取钱财,害人性命,乃邪魔外道,上不得台面。”就在许平安骑在驴背上心无旁鹭读书之时,一道清脆的嗓音在耳旁响起,随即一个小人从自己的肩头跃下落到书页上。
定睛看去那小人不过拳头大小,身形比例确和常人无异,白皙的脸蛋配上灵动的眼眸,瞧着极为可爱,此时正仰着头双手抱在胸口皱着琼鼻一副娇憨的模样。
“咦!”
“这是哪里来的精怪。”许平安也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思绪,望着书页上站着的小人呆愣了一会后这才诧异道。
“你才是精怪,你全家都是精怪!”那书中小人闻声,好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瞬间炸了毛,原本就肉肉的鹅蛋脸更是气得鼓了起来。
“还不服气?”
许平安望着那书中小人噘着嘴满脸不服气的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点她肉嘟嘟的脸上。
手指触碰到小人的脸上格外的细腻,许平安又下意识的刮了刮,小人的脸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起来,过后捂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许平安。
“啊!登徒子!!!”
书中小人后知后觉的惊呼出声,许平安见状更是觉得有趣,将书册捧高歪着头打量着这有趣的小人。
“你,你,你……”
小人透过指缝刚好对上许平安,也不知为何看着那清澈的眼底怎么也生气不起来,只得扭过头恨恨地跺了跺脚。
“前辈,你这是在和谁说话?”
一旁的李酒儿瞧着对那册书页自言自语的许平安警觉的问道,手下意识的搭在了剑柄上,这莫不是卷勾魂夺魄的邪书,就连前辈这般修为的人也着了道,陷入了臆障?
“她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
许平安看着李酒儿警觉的模样,更是觉得惊奇。
“哼,你这大呆子!”
“我才不是精怪呢,我是这本书的书灵,除了撰写这本书的人外,除非我想现身,不然谁也察觉不到我的存在。”那书中小人瞧见许平安惊奇的模样头仰的更高了,因为著书之人已经死了多年,自己早就没有了束缚。
一旁的李酒儿久久不见回应,拇指已经抵住了剑柄,轻轻往上一挑,一抹青虹乍现,清冷的眼眸死死的盯着那本《余杭杂俎》,如临大敌,周遭也变得杀意盎然,连带着发丝都轻轻扬起。
“啊!!!”
书中小人被那杀气惊扰惊叫出声,那一剑眼看就要往书册斩来,小人只觉得周身的皮肤如针刺一般疼痛,这才慌忙现身,让李酒儿得已瞧见。
“要死了,要死了……”
那一剑,堪堪停在了书中小人的额前,剑气吹得书页翻涌,连带着吹落了小人的几根发丝,吓得那小人双眼紧闭,小脸煞白,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
小人睁开眼呆愣的望着头顶的大宝剑,
“呜,呜,呜……”
书中小人摸了摸身上,发现没有缺胳膊少腿后,后知后觉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李酒儿,睫毛忽闪间,泪珠成串般落下。
“前辈,这……”
李酒儿看着这灵性的小人有些不知所措的问道,因为在她身上不仅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妖气,反而能嗅到一股好闻的墨香,让人头脑清明。
……
“竟是书灵?”
许平安复述了一遍小人的话后,李酒儿瞧着从新坐回许平安肩膀上的小人也是惊叹出声。
缉妖司收录了天下无数山精鬼魅,妖魔邪祟的事迹,对这书中的精怪也有提及,其中以书虫之说流传最广,可这书灵在缉妖司的记载中也只是一笔带过。
只余下一句,书中之灵,非千古之作不可生,非原作孤本不能存,非有德之人不能遇,得之,幸甚至哉!
至于这书灵的神异之处确是只字未提,不过那书虫自己倒是亲眼瞧见过,数年前江南西道一书香门第被抄家之时,便在其书房寻见一只。
说来那书虫不过米粒大小,却是身如凝脂,藏身于书册之中,所过之处,书册上的文字尽消,皆入腹中,端是神异。
那书虫被充入缉妖司的府库后,当日江南一商贾巨富之家便闻讯赶来以千金之价购走,听说次年那家后辈嫡系便出了一个进士。
如今尚在朝堂为官,此事传开之后书虫更是万金难买,区区书虫,便如此神异,书中之灵,那还了得?
“非千古之作不能生?”
“若是千古之作,为何前世从未听闻?”
许平安听完李酒儿的描述后也是渐生疑惑,原作孤本这点自己倒是早就晓得,后边那句有德之人想来自己也是当仁不让,可千古之作又从何说起?
“余杭,余杭,酉阳,酉阳?”
许平安突兀的想起了另一本同类的书作,名为《酉阳杂俎》,因其中怪志在世人眼中过于荒渺,驳杂,偏门,又缺少了几分趣味,遂在民间鲜为人知。
眼下这《余杭杂俎》看斑驳的书册至少早于那人数十年成书,而那流传后世的《酉阳杂俎》同样是二十卷正文,后又续上十卷,两者之间实在过于巧合。
“这莫不是那书的前身?”
许平安暗自猜想道,若是真是如此,这本书能诞生书灵倒也解释得通了,毕竟真要说起来,此书的存在的意义绝不在《聊斋》之下,说是流传千古之佳作也不足为过。
何况相较之下,杂录记载的事迹还要更加真实一些,对自己而言更有意义。
“前辈在说些什么?”
一旁的李酒儿看着自言自语的许平安好奇问道。
“酒儿姑娘不必在意,我自己胡言乱语罢了,不过今日这书灵还是真是意外之喜,这本书我自作主张收下了,可这书灵如何处置,还请酒儿姑娘定夺。”
许平安将书合拢一脸平静的看向李酒儿,倒不是自己矫情,只是上辈见过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了,其中又以博彩之类的例子最为典型,自己也不想因为这些事起了争执。
“酒儿先行恭喜前辈!”
李酒儿望着许平安由衷道,言语间已经表明了这书灵的归属,虽说这书灵是世间罕有的宝贝,且是自己付的银子,临了自己什么都没得到,可内心依旧提不起起一丝一毫的嫉妒和失落。
“酒儿姑娘你……”
许平安想起这书灵的传说欲言又止道。
“宝贝,有德者居之,前辈切勿多心。”
李酒儿也知道许平安纯良的性子出言轻声宽慰道,转念又想起书中记载的那句,“非有德之人不能遇”今夜前辈能遇见这书灵加上方才的表现,想来德行也是极好的,自己挑人的眼光同样也是极好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反正前辈将来人都是自己的,这宝贝即便是在过罕见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便谢过酒儿姑娘了。”
许平安也不矫情点头应下,因为自己也确实需要这书中小人,这二十卷书册一时半会也看不完,更别说吃透。
其他不论,单单是这书灵的见闻对自己就有莫大的帮助,好比前世网游中的指引精灵一般,对于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意义重大。
“啐,你們两人好生无耻!我可没说要认你作我的主人。”
那书中小人听完许平安和李酒儿的对话,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轻啐一声,自己只是在书中呆的太久,闷得慌,好不容易遇见一个翻书的人,偏偏又是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自己只是瞧着有趣出言指点罢了,怎么如今自己都成了别人的?
“既然你不愿意,那也不强求。”
“就让前辈把你送回书斋如何?”
李酒儿瞅着那闹腾的书灵眼镜弯成月牙状,很是好商量的说道。
“我……”
书中小人突兀的想起,往日在书斋中无人述说终日沉闷的氛围,加上那个只会“之乎者也”无趣至极的糟老头,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
“先说好,我只是可怜你见识浅薄,跟随在身边指点你罢了,可从没说过要认你当主人。”
“我的主人至少也得……”
书中小人手指抵在下颌,思索着什么,可思来想去也没找到形容的语句只好就此作罢,默默地擦干净眼泪后,又趴回了许平安的肩膀上,独自生着闷气。
李酒儿见状对着许平安眨了眨眼随后狡黠一笑。
“那往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正了。”
许平安反应过来,对着书中小人拱了拱手很是认真的开口道,几道交谈下来对这书中小人的脾气秉性也有了些许了解,属于死鸭子嘴硬一类。
“哼!”
书中小轻哼一声,不过嘴角却下意识的往上扬起,显然对许平安的态度很是满意,不知不觉间气也消了大半。
“姑娘,可有名讳?”
“往后称呼起来也方便一些。”
“这……”
书中小人歪着小脑袋想了许久,可始终没有个结果,皱着琼鼻,心底有些失落。
“如果姑娘没有名字的话,那往后就叫你小糖人吧。”许平安摸了摸书中小人的头,莫名的想起了入城时买的糖人,都是一般可爱有趣的模样。
“那你又叫什么?”
书中小人噘着嘴问道,倒也没有反驳,这个称呼听起来就很甜,想来也是不错的。
“许平安!”
“许平安?”
“嗯,不错,不错。”
“俗是俗气了些,好在意头好。”
书中小人从肩头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一副长辈赞许后辈的模样对着许平安点了点头。
“那往后我就叫你小平安了。”
书中小人踮起脚尖凑到许平安的耳旁弯着腰狡黠地笑道。
“小平安,”
“小平安,”
“岁岁平安,小平安!”
书中小人不知何时脱下了鞋袜露出白皙的玉足坐在许平安的肩头晃荡着光洁的脚丫,歪着小脑袋碎碎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