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圣主,郁照尘来了,您要……”您要见他吗?
看到江潭落那波澜不惊的神情,无嗔硬是没有将后面的话问出。
郁照尘要来了?
江潭落还没从两世的记忆中缓过来。
他没有想到,转世历劫一场,自己竟然还会遇到郁照尘……这究竟是什么孽缘啊。
此时他不想再见到郁照尘,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反正三界广阔,一生不再见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只见江潭落将食指放在唇边,接着轻咬一下,逼出了一滴心头血来。
“就这样吧,”江潭落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浅笑了一下说,“无论是‘江潭落’还是‘月西瑕’,都已经死了,不是吗?”
大劫过后,江潭落虽然恢复了记忆,但他心中却不知怎的变得空空荡荡,一点情绪也生不出来。
现在江潭落只知道——若自己不是妖皇,若这一切不是历劫,那他早已经死在了郁照尘的无情中。
啧,郁照尘真不愧是无情无义的仙族。
人世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仙妖殊途,他们本来就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
话音一落红光大盛,江潭落的心头血在刹那间化作玄冰棺的模样,就这样落在了海底。
一切一如往昔。
毋水之下,一片漆黑。
觉察到有人闯入,异魔先是叫嚣着拥了过来,接着又被郁照尘身上的戾气所震慑,伏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郁照尘凭借着本能,向毋水最深处而去。
海水越来越冷,当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时候,郁照尘终于看到了覆满银沙的海底。
——一口被锁链紧紧缠绕的玄冰棺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落入海底的皎月。
又像是一把银刃,刺向他的眼底。
理智全失的郁照尘,没有发现玄冰棺的异常。
“阿瑕……
千年以来,郁照尘一直都知道这口玄冰棺还有月西瑕就在此处,但他从没有来过这里。
如果说在看到玄冰棺前的那一刻,郁照尘的心中已经满是恨意,以及想要毁灭一切的感觉的话。
那么现在,这一切都被眼前的玄冰棺所放大。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月西瑕已经死了。
郁照尘慢慢阖上了眼,他从灵台中唤出了九贪剑。
见到玄冰棺后,缀满了宝石的九贪剑也兴奋了起来,它于郁照尘的手中震颤着。
就在下一刻——郁照尘提起了长剑,就这么径直朝着玄冰棺劈了过去。
暗色的剑气四溢,狠狠地撞向了锁链。
刹那间,缠着玄冰棺的锁链断开,甚至于就连棺盖上都生出了长长一道裂隙。
郁照尘走了过去,伸手抚向那道裂隙。
他的动作无比亲昵,就像是在抚摸情.人。
“我来接你回去……”
“这里太黑,我带你去仙庭。”
郁照尘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温柔,但是这样温柔的声音与眼神,却在毋水还有玄冰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恐怖。
话音刚一落下,白玉玄冰棺盖便伴随着一阵银光,在郁照尘的手下化作齑粉。
玄冰棺里那张昳丽的面容,在刹那间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他双目紧闭,面容平静,除了过分苍白以外,一切都与千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眼前的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郁照尘放下九贪剑,伸出手从眼前人的面上抚过。
他笑了一下,竟也躺在了玄冰棺里,躺在了月西瑕的尸体身边……
在毋水之底沉了千年,月西瑕的身体早就冰冷的不像话。但郁照尘就像无所察觉一般,紧紧地抱着他。
然后将一枚轻吻,落在了身边人的耳垂上。
伴随着郁照尘的动作,方才生出又被他一剑劈散的心魔,复又出现大声在耳边讥讽了起来。
心魔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不去想,就能装作没有发生吗?你对阿瑕,从一开始就怀着利用之心。
——他早就看出你想利用他离开毋水。
——你可真虚伪,他只是假装不知罢了。
——真相是,你又害死了他。
郁照尘的头一阵刺痛,千年之前的画面又一次变得如昨日刚刚发生过一般清晰:
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知道,毋水下封印的混沌异兽有多么可怕。
在堕入毋水的那一刻,郁照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没想,他竟然被人救了起来。上一刻还向自己袭来的异魔,竟像见了鬼似的避开了那个人。
于是在这一瞬间,郁照尘就已经作出决定,他要利用眼前的人离开毋水。
甚至……利用他杀了如今的天帝。
时隔千年,郁照尘依旧记得月西瑕轻轻地拉着自己的手,带他走入了布在毋水下的幻境。
刹那间毋水之底满是异魔的场景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小的竹苑。
“好了,”月西瑕转身看了少年一眼,“在找到出去的方法前,你便住在这里吧。之前千年,这儿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空屋还是有的。”
他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上千年?
郁照尘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一点。
“嗯……”闻言,郁照尘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假装不好意思地问,“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阿瑕就好,”月西瑕带着郁照尘走到了花树边,他皱眉看了一眼郁照尘另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被鲜血浸湿的胳膊问,“照尘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郁照尘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眸,酝酿着一会的对话。
郁照尘伪装的很好,整个仙庭的人都以为他是个个性温和,甚至于温和到完全不像上位者的皇子——人人都能看出,天帝对他并不好,可郁照尘依旧尊他敬他。
但只有郁照尘自己知道,他只是不想在羽翼未丰时做出不该做的事而已。
从很久很久之前,郁照尘就在等待一个报复回去的机会。
他原本以为自己被对方推下毋水已是死路,但眼前人的出现却告诉郁照尘,并不是这样。
“怎么不答我?”月西瑕本来不是一个话多和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这一次他独自在毋水下呆了太久。如今这里突然出现一个少年,他便难得话痨:“还有是谁把你推下毋水的?”月西瑕皱眉问。
郁照尘听了出来,虽然是在关心自己,但月西瑕的语气却略显生硬。
这说明从前的他并不常关心人,而此刻的反常……很可能是毋水下千年的寂寞与孤独造成的。
这样的人最好接近不过。
自己不利用这一点,岂不是傻子?
“没什么……”郁照尘终于开口了,末了他又轻轻摇头,看样子是不想给月西瑕说这件事。
“之前的事情不重要,”郁照尘顿了顿,他非常认真地同月西瑕说,“反正往后我都要在这里陪着您。”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郁照尘可不想一辈子都被困毋水。
果然,他越是这样,月西瑕越是好奇:“你虽然有些灵力,但落到毋水下那些混沌异魔手中,还是必死无疑。这世上竟然有人如此恨你?”
月西瑕拉着郁照尘坐了下来,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像一把软钩,引着郁照尘说出后面的。
见郁照尘一直抿着唇不回答,月中下旬也没有执著追问,他从芥子空间里取出灵药,一点点为郁照尘清理起了伤口。
“怎么这么多疤……”少年伤痕累累的胳膊,将月西瑕吓了一跳,接着他又用灵药涂抹替对方起了过往的伤疤。
——身为灵体的月西瑕,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伤了。月西瑕没有想到,独自在毋水下呆了千年之后,处理伤口对他来说居然成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耐心做完这些,月西瑕终于再问:“好了,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少年又沉默了一会,不知过了多久,月西瑕看到郁照尘终于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然后咬着牙说:“是我父亲……”
铺垫许久,郁照尘终于说出了答案。
“父亲?”果然,月西瑕略有些不可思议的重复了一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一天,郁照尘和月西瑕坐在花树下,第一次隐去身份,将从小到大所经历的事说了出来。
听完郁照尘说的,月西瑕果然如他预料的一样停顿了一会,“那便好好积攒修为,总有一天,狠狠地报复回去。”
“……好。”
“你愿意与我学些术法吗?”月西瑕问。
“当然愿意,”郁照尘装作意外的抬头,他一脸惊喜地看向月西瑕,满是感激的说,“阿瑕是世上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这一次月西瑕没有回话,他只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少年的长发,然后笑着叹了一口气。
月西瑕没有回答郁照尘这句话。
此时郁照尘知道,自己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怀着利用对方与博对方同情的心思。
但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那一刻“这天地之间好像只剩自己与阿瑕”的感觉并不是假的。
而月西瑕没有回答他的话,则是因为……他早就看出了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毋水之下,郁照尘用尽全力紧紧地拥着身边的人。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一滴眼泪从郁照尘的眼角坠了下来。
在父亲白眼与仙庭众人防备中长大的郁照尘,最擅长观察,还有伪装。
“当时我一眼就看出,你救我只是因为寂寞,”郁照尘笑了一下,他将脸埋在月西瑕的肩窝,低声念叨着,“所以我就像在仙庭时那样,在你身边继续伪装着少年、天真的样子。为你沏茶、束发,陪你聊天……现在想来,身为妖皇的你能看不出吗?”
月西瑕独自被困毋水千年,他只是太寂寞了而已。
他的寂寞纵容了郁照尘。
“……其实我并不喜欢做这些事。我接近你,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借你的力量,离开毋水罢了。”郁照尘没有想到,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说出口时心脏却像将要被剜出般疼痛。
郁照尘何止是“不喜欢”?甚至于他可以说是厌恶伪装。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郁照尘竟然也爱上了与月西瑕这简单的相处。那样的伪装,成了他的一部分。
“可是你早就知道,为什么又要帮我走呢……”郁照尘喃喃道。
——心魔说得没有错。
自己又害死了他……
千年前,仙庭众人合力也未能杀死月西瑕,妖皇的肉身被封印在毋水下的玄冰棺里,但却有一丝神魂逃了出来。
这缕神魂,最终却因送郁照尘离开毋水,耗尽全部力量继而消散无形……
上一世,月西瑕是为郁照尘而死。
甚至知道郁照尘是在利用自己的月西瑕,在最后的时刻,还告诉了他如何用自己的肉身去献祭封印。
郁照尘甚至不敢去想,江潭落这样做是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也是自己当初伪装利用的目的之一?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下那番话的呢?
彼时的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江潭落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走上毋水台的呢?
郁照尘的心中有无数疑惑,但他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无论是上一世的月西瑕还是江潭落,他始终知道自己的欺瞒,然后清醒地……死在了自己的眼前。
甚至于……神魂俱灭。
玄冰棺中的郁照尘忽然大声笑了起来,他俯身吻在了身边人冰冷的唇上。
江潭落至始至终都不是一个蠢人,却清醒地做下了这世上最愚蠢的事。
郁照尘紧紧地抱着月西瑕的身体,可是不知道多久时间过去了,怀里人的体温……依旧冰凉。
“潭落你回来好不好……”
“我们的道侣契还未结完……”
……
毋水之上掀起一阵巨浪。
接着,久居昆仑之巅的天帝,便在众人恐惧的目光中,从毋水之下走了出来。
——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沉沉睡去的男人。
不……不是睡去。
仅仅一瞬,在场众仙便觉察了出来,郁照尘怀里抱着的人并不是睡了过去,而是……早就已经死了。
他抱着的,是一具尸体!
圣尊他,他这是怎么了?
郁照尘就像是没有看到其他人一样,兀自俯身贴在怀中人的耳边说:“我们回仙庭,继续结契。”
毋水之上的风,吹乱了月西瑕的长发。
郁照尘笑了一下,像是怕弄疼他似的,轻轻将怀中人的黑发拢在了他的耳后。
此时毋水之下的众人,看向郁照尘的目光就像是见了鬼似的。郁照尘的余光看到,这一刻甚至有人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嘴,以此来限制自己不发出尖叫。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一抹刺目的白忽然出现在了郁照尘的眼前。
“这是什么……”
郁照尘顿了一下,缓缓抚了上去。
几息后,那冰冷的触感终于让郁照尘想到了答案——
这是他的头发。
仅仅一瞬间,郁照尘的满头青丝已如落雪。
“咳咳咳……”郁照尘咳了起来,嗓子里涌出了一股猩甜,同时心间一阵刺痛。
但是郁照尘却无暇去想这痛意是从哪里来的,他只是微微蹙眉,将血咽了回去。
——若是潭落看到,会担心的。
此时郁照尘的心绪乱成一团,在恍惚间他竟开始欺骗自己江潭落没有死,潭落只是静静地躺在自己怀中睡着了而已……
郁照尘在怀中人的额头上落下一枚轻吻,看都没多看三界仙神一眼,便抱着他向仙庭而去。
他看向月西瑕的眼神,温柔中带着无比的疯狂与偏执。
——圣尊他,疯了吗?
同是此时,毋水边上的众人心中一道跃出了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没有人敢将这句话说出,但如此的恐惧却将所有人笼罩。
“完了圣主!他把傀儡带走了!”毋水之下,无嗔剑着急的说,“那可是你心头血变的啊。”
“是啊。”沉默一会,江潭落忍不住伸出手去按了按额头……郁照尘怎么比自己想的还要变态呢?
“一定要把他拿回来啊!”无嗔激动道,“您的身体现在还很虚弱,少了心头血可多难受……”
江潭落是要将心头血拿回来,不过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现在去找郁照尘,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
郁照尘抱着月西瑕的身体,回到了飞光殿中。
随着“吱呀”一声,侧殿的殿门敞了开来。而郁照尘的视线,终于从怀中人的身上,移到了殿中。
“……潭落?”他下意识叫出了那个名字。
紧接着,郁照尘的声音便在殿内轻轻回荡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郁照尘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飞光殿的侧殿,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空荡寂静。
明明这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啊。
郁照尘抱紧了怀里的人,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潭落还记得云母屏风吗,你上次还说它有些太素,等你醒来之后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图案,我来画……”郁照尘对怀里的人说,“还有那个鲛纱帘,也是你挂上去的。”
说到这里,郁照尘的嗓子就像被人卡住了一样。
飞光殿的侧殿里,满是江潭落留下的痕迹。
不只什么屏风、纱帘……甚至就连不远处小桌上的瓷碗,还有碗里面游动的小鱼也都是江潭落找来的。
远处的桌案边,宣纸上的墨迹还没有干。它的主人似乎只离开了一会,且不过多时就要回来。
郁照尘轻轻将怀里的人放在了床榻上。
“潭落你先休息,你的道侣玉牌……不小心摔坏了,若想结契的话,我还得再雕一枚出来。”郁照尘笑着对床上的人说。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
“这次用暖玉如何?你身上太冷了。”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回答。
“……要不要雕鱼纹?你应该会喜欢吧。”说到这里的时候,郁照尘的声音已经无比艰涩。
他自然等不来回答。
偌大的飞光殿里,郁照尘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阵微风吹来,裹着细雪落在了月西瑕的睫毛上。
郁照尘皱眉,赶紧伸手去将雪花小心翼翼地抚落:“你怎么不说话……潭落?”
“咳咳咳……潭落,你说话啊……”郁照尘嗓音沙哑,他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重到压都压不下去。
但郁照尘完全无暇理会这种感觉,他仍在固执地与江潭落说着话。
直到一滴猩红溅落,蚀骨的疼痛潮水般袭来。
这一日,昆仑之巅再一次被阴云笼罩。
乌紫色的天雷接连落下,方才成为圣人,本该神魂永固的郁照尘……竟碎了道心。
天罚的劫雷散去,满身是伤的郁照尘终于从飞光殿内走了出来。
他穿过仙庭,向昆仑另一边而去。
——郁照尘要去找一个东西。
他要为江潭落引魂。
他不信江潭落真的就这样……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