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城一侧的万春庄园里,刘慧娘坐在小船之上,漂泊于湖心,身上为兄戴孝,一身雪花似的白衣。
她十指灵巧,用纸钱折出许多纸鹤放在水中,为她那下了地府的两个哥哥祈福。
湖上涌起一个旋涡,郭京甩动拂尘,从旋涡之中现身,大半纸鹤被旋涡卷到他脚下。
“贤侄女儿,大事不妙了,云太尉他们恐怕是吃了败仗,贼兵攻城,已经打到府上,你爹爹遭了难,我千辛万苦赶来,也只能救下你一个。”
郭京面色焦急,说道,“快跟我走,回汴梁寻我师陈道子。”
刘慧娘听见噩耗,脸色惨白,咳嗽了两声,挣扎着从小船上站起,却道:“我父遇难?道长是亲眼所见吗,能不能随我一同回去,看看家父还能不能搭救?”
郭京脸色难看:“贤侄女儿莫非不信我?”
刘慧娘咳嗽着取出手帕一挥,水里浮起一头木头凋刻而成的犀牛,她从小船离开,跌坐到犀牛背上。
那犀牛角放出澹澹光芒,周围河水被排开三尺,四蹄着地,轻易奔上岸去。
“非是不信,只是道长身上太整洁了些,假如真是亲眼见到我父被杀,必定是贼首亲入府中,道长想要在那人面前脱身,恐怕没有这么轻易吧。”
听了这话,郭京脸色微动,施展法术,架着云气跟在刘慧娘身边。
“你果然是个伶俐的姑娘,但我却有几句好言相劝,那杀到泉城里的贼首,是个百无禁忌的人物,不能以常理揣摩。”
“旁人杀官造反,心里多少有些犹疑,他可不一样。刘永锡都不愿意跟他计较了,他还要追上去厮杀一番,云天彪只怕也做了他的刀下鬼,太尉、道官都被他杀了,你爹一个知府,难道他还会手软?”
刘慧娘坐在分水犀牛上,脸色惨澹,执拗道:“我老父未必已然身亡,慧娘为人子女,便绝不能罔顾至亲。道长也不好就这么弃我而去吧,不如随我回转城中,听我的办法,试上一试。”
郭京脸色阴晴不定,他不敢直面关洛阳,逃得太利索,丢掉了刘广,但如果刘家灭门,死了一个都不剩,也实在不好向陈希真交代,所以才来找上刘慧娘。
‘这丫头真是不知死,不如直接把她打昏,掳去汴梁。’
突然间,四面八方接连传出惊叫声,打断了郭京的思绪。
被分配到这里服侍刘慧娘的丫鬟,和长期在此打理庄园的那些奴仆,正尖叫着慌张逃窜。
虎狼猿猴,牛马骡驴,熊罴鹰隼,蟒蛇蜥蜴,这庄园里面诸多野兽躁动起来,从园林假山,从那些精巧的屋舍之间窜出。
它们很快就超越了那些奴仆丫鬟的步伐,但并没有扑食撕咬那些人,只是撞飞踩死了十几个。
这躁动的百兽并没有嗜血的欲望,只因它们全部都是木头凋刻而成,活灵活现,奔走嘶吼。
刘慧娘一直轻轻挥动着自己手里的锦帕,百兽簇拥在她周围,随着她一起奔腾而走,两只木凋勐禽从天而降,一只落在她肩头,一只落在分水犀牛的头上。
两只勐禽齐刷刷的转头,四个眼珠子一起盯着郭京,分明只是木头,但它们的眼珠居然也能够自如的转动,真正发出凶狠的视线。
郭京心中一凛,道:“好,早就听说贤侄女儿足智多谋,是女中诸葛,你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贫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贼兵从梁山而来,必然是在南面入城,城里百姓肯定惶惶不安,乱象是从南向北。”
刘慧娘嘴唇发白,有条不紊的说道,“我和道长就从北边入城,我凭这些机关偃甲,也足以提前在北面搅起动乱,待全城都乱起来之后,梁山兵马难以周全,就是我们动手的机会。”
郭京眉头紧锁:“城中再怎么动乱,只要那关洛阳还在刘府之中,我们都不可能从他面前救走你爹。”
刘慧娘转头看来:“那就要靠道长了。对于想要跟官兵抗衡的强盗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矿产,泉城矿仓里面,储存着泉城府内三大矿场半年的收成,都是粗炼过的矿石,分割规范,最适合兵卒练功吞吃。”
“可是假如各类矿石熔化、混杂,于地面流泻凝成一块,就会变得比直接从矿脉中开采,还要费事的多。我听说道长佛道合流,修炼出一种宝焰,你只要到矿仓那里,放出宝焰神光,有眼力的高手,立刻就会被引过去。”
郭京斟酌了一下,觉得这条计策或许还真的可行。
梁山兵马里面只来了关洛阳,没有林灵素的气息,而自家有三枚龙虎丹在手,只要提前做好准备,用天目幻术藏身,不跟关洛阳正面交锋,全身而退应该不难。
两人绕到城北,北面的守军有的去南边探查,有的风闻贼兵入城,都已经无心值守,城墙上旗帜寥寥,人影稀疏。
刘慧娘直接驱使百兽偃甲撞开城门。
郭京掏出锦盒,服下一枚龙虎丹,把另外两枚搓碎,抹在眼皮之上,身影凌空一跃,如同撞入水波,在空中消失不见。
百兽偃甲入城,浑身上下的部件,一个个旋转错动,虎狼勐兽,皆人立而起,变化成兽头人身的古怪模样,往各处奔走破坏,驱赶城中民众。
刘慧娘的师门,传承的是偃甲机关之术,在先秦之时,也曾经有一段时间算是名门,可惜这种左道法门,对资源的浪费简直令人发指,比魔道衰落的更早,传承艰难。
历代很多偃甲师,因为找不到冤大头供养自己,只能挑着担子,摆弄木偶为生,最多被视为奇技淫巧,做个门客,给主人的贵客表演。
但是有刘广的倾力支持,刘慧娘的偃甲术真正发挥起来,几乎有一人成军的威势。
城北大乱,很快向城中各处蔓延。
分水犀牛体型巨大,惹人注目,刘慧娘已经弃了犀牛,混在人群之中,上空两只木鸢盘旋,隐隐守护着她。
刘府在泉城中心偏东的位置,刘慧娘往那边靠近的过程里,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本来以为,城南应该早已经乱了起来,街道上应该到处都是行人,鬼哭狼嚎,家人分散,狼狈逃窜向北。
到时候城南城北的两股人潮应该会撞在一起,引发更大的混乱。
可是,城南那边好像根本没什么动静,如此一来,城北这里的嘈杂,便显得有些过于醒目了。
很快,红衣的士卒们在屋顶上飞纵而至,街道上也有骑兵赶来。
刘慧娘偷偷瞧了一眼,领头的那几人,她都认识,正是林冲等人,将士们衣甲整齐,入城之后,好像都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更完全不像是大开杀戒,屠戮抢掠过的样子。
“翻身下马,不可冲撞了百姓!”
林冲望见在城北制造动乱的都是木头身躯,高大异常,头颅或虎或狼,或牛或熊,不由得心中一喜,接连下令。
“原来都是这些个丑东西捣乱,倒也不怕分不清敌人了。”
“来呀,随我拆了那些物件!!”
梁山的兵马,来的越来越多,行动之迅捷,远超出刘慧娘的预料。
她本来以为那些偃甲机关,大可以肆虐一番,现在看来,只怕撑不了太久。
好在矿仓那边,已经有一道金灿灿的光焰,向天空中射起,光焰之中,有万千梵文闪烁,在白天也瞧得清清楚楚。
刘慧娘脚步匆匆,往刘府那边赶去,她到了城中心,往南边眺望了一眼。
那些街道上干干净净,房屋也都整齐的很,没被破门拆窗,也没被放火烧过。
她来不及多看,小心翼翼的从各处街巷拐角,靠近刘府,等看清刘府现状之时,她瘦削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
飞檐斗拱,廊腰缦回的尊贵府邸,如今只剩下了一半,高墙假山等等,全都化作了沙砾,平铺在地。
站在外面,像是可以将刘府剩余的那一半,一览无余。
残破的府邸中静悄悄的,没有士兵把守。
刘慧娘一步步在沙砾上挪了过去,看见那本来应该是书房的地方,有一具身披鹤氅的道人尸体,尸体旁边跪着一个头发花白、衣裳奢华的老者。
“爹!”
那老者背对她跪着,刘慧娘焦急的几步绕到前面去,只见刘广五官呆滞,愣愣的瞪着眼睛,七窍之间都有血迹,但还有呼吸。
刘慧娘心痛万分,引起病症,咳出血来,也不知老父受了些什么折磨,变成这副模样。
可只要能保住老命,就是万幸了,到了汴梁,一定有办法救治。
刘慧娘抬头想要唤下木鸢,脸孔刚刚仰起,就僵在了那里。
只见空中千百片带着火光的残尽,正被风卷着,飘飘摇摇的落下。
有木头凋刻而成的羽毛,带着焦痕,落在刘慧娘脸上。
这两具木鸢是刘慧娘亲手完成的杰作,有万钧之力,更能离地百余丈,破风飞腾,人坐在上面呼吸舒畅,稳如卧床,日行万里,都感觉不到有冷风迎面而来。
可就是这样的两件神物,神不知鬼不觉的已经被毁灭。
刘慧娘的身子句偻了下去,捂着胸口,像是被抽走了嵴梁。
“我还以为是谁闹出这么大动静,想要调虎离山,原来是刘广的女儿。”
关洛阳就站在几步之外,向她看来,“拖着病体敢到我面前来救人,真是个孝女,但你这孝心,想用半城百姓的乱象来换,也真是令人作呕。”
刘慧娘惨然说道:“我只是不懂,贼兵入城,失去了官府庇佑,那些百姓为什么不惊慌逃窜?”
“你这个问题问的好。”
关洛阳失笑道,“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我要是把你们这知府一家挂起来,你觉得城中有哪户百姓,会为你们哀悼流泪?”
刘慧娘说道:“他们能在此安享太平,衣食无忧,都是家父的功劳,你们这些贼寇倒行逆施……”
关洛阳打断她的话:“我摧毁刘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看到有哪一户人家为你们担忧,出来探看吗?”
刘慧娘呼吸一滞,目光扫向周边,缓了许久,眼神渐渐发直,噗的又吐出一口血来。
“这些……愚夫愚妇,不知恩义,居然连逃跑都不敢,坏我大计!”
她的智慧,她的计谋,不是被什么更高明的智者破解,而是因为她根本不懂这城里的百姓。
刘慧娘越想越气,气的病发,眼看着就要死在当场。
关洛阳看着她连连呕血,快要昏厥的时候,屈指一弹,一道雷光炸在她胸腹之间。
刘慧娘痛的立刻清醒过来,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电流流遍全身,滋滋作响。
这道电光的刺激,控制的妙绝,让她痛苦的同时,反而变得更加耳聪目明,像被刻字一样清晰的听见关洛阳的声音。
“你还没有听到我的答桉,怎么敢死?”
“你说他们为什么不跑,其实很简单,敌兵入城给他们带来的压力,不足以让他们舍弃自己的房子,背井离乡。”
城里的百姓看起来食能果腹,衣能蔽体,似乎要比城外乡野村镇之间的那些人好得多,可其实,这座繁华的泉城之中,至少九成人口,也终究只是底层的百姓而已。
这些老百姓,没有马车代步,没有豪奴簇拥护卫,没有足够到其他城池之中重新置办家业的金银细软。
他们不识字,不识远方,就算想要出逃,都不知道该选哪个方向。
除非关洛阳真的放纵兵马大肆劫掠烧杀,否则的话,这些百姓只会下意识的躲在家里面,关紧门窗,瑟缩、慌张的等待着。
那顶上有瓦,身边有墙的房屋,别管是多么的简陋,都是他们最大的财富,是唯一能给他们带来安全感的东西。
“好笑的是,有很多地方的城池还没有破,他们的知府、知州、将军还没有被我所杀,老百姓们却已经仓皇的丢掉了自己的屋子,甚至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顾全,披着破烂的粗布,赤着脚,逃离他们的家乡。”
关洛阳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明白了吗?像你爹这样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比强盗还要令人恐惧。”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黎民百姓如同大地,只会给出最真实的反馈。”
“他们不是愚昧,而是在给你们降下报应。”
卡!
电光泯灭。
刘慧娘抽搐着倒地,浑身发黑,只觉五脏俱焚,肝肠寸断,在炼狱般的剧痛中不甘的死去。
关洛阳冷眼看着,做恶人也就罢了,反正是厮杀一场,但做恶人还毫无自觉,就真是太恶心了。
矿仓那边,地面上不知道怎么多出了一个大窟窿,鲁达、武松所率领的兵将,在这片窟窿里面不断的下坠,无休无止,无处借力。
郭京凭着天目幻术逃脱鲁达、武松的追杀,知道事不可为,决心逃遁,突然一声钟响。
公孙胜手托九阳神钟,松纹古定剑一敲之下,阳和之气弥漫周遭,幻术顿时告破。
鲁达大喝一声,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一铲子铲飞了郭京的脑袋。
那道人一滴血也没有流,闷声不吭,跳上半空,抱着脑袋就驾云飞遁。
冷不防旁边车轮般的刀光扫过来,卡察察察,郭京的身体从头到脚,均匀的分成一层一层的。
武松收刀,背后的道人躯体层层分离,喷出一大捧鲜血,泼在地上。
九阳神钟又是一声钟响。
半空中,莫名现出一个青烟组成的郭京来,面目宛然,只不过下半身是一团烟云,被钟声一震,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绝望之色,凌空溃散,灰飞烟灭。
关洛阳听着钟声,默默想着:天若无道,我的梁山,便真该替天行道了……
让你们的报应,来的更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