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曼将挡住视线的伞转了个方向,瘦削的手腕露出,在轻薄雨帘的背后,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上写着几个掉漆的大字:“谢丽芬女校”。枯黄的藤蔓缠绕着森冷的大门,妄图在雨中汲取着再次存活的力量,黑色的锈水浇透荒凉的内心,衰败的藤蔓知道在烟雾的绞杀下只能迎来死亡这一条归宿。
游动的人影藏在漆黑的雨衣下攒动,在纯净的雨水洗礼中重新审视着肮脏的内心,却更让邪恶的力量趁虚而入。孤独无依的男人游荡在女校周围,手触碰着难以折断的铁围栏,不是为了寻找可乘之机,只是为了感受晴日之时,女校中的人儿手握住的温度,沾染点纯洁如鲜花的女孩的洁净念想。
“我进去了,你要进去吗?”威诺趴在栏杆,脸红红的,像一只上窜的小猴子。
“我在这里等你。”海曼不打算去窥探女校的秘密。
“好的。”
威诺说完,身体瞬间到了女校内部,他用上了简单的小魔法。海曼眨了眨眼睛,看到绮炫的魔法能量在空中像一条鱼似的游动着,倏忽消失不见。
威诺回头对海曼憨憨笑了笑,做了个乐呵呵的鬼脸后迈开小短腿。
海曼注视着威诺的小身影冒着雨飞奔,急刹停在樱桃树下,鼓起劲跳了两下也没有摘掉一颗,他太矮了。威诺绕着樱桃树又往前看了看,眼睛一亮,继续奔跑着,一眨眼的功夫,他在海曼的眼前消失。
海曼顿时有些想念被他丢弃在桌子上席恩给的香烟。
“威诺。”海曼轻轻叫了声。
威诺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见了,此时的魔法能量像是一群鱼似的在海曼眼中游动,海曼依据这些和主人一样顽皮的魔法光晕判断不出威诺跑到了哪个方向。
海曼只能踩着干枯的草地绕着铁栅栏往前走,一圈的草坪被“望梅止渴”的流浪男人踩得要死不活,低矮地趴在草地上,永无出头之日。阴雨依旧覆盖在头顶,致密的雨滴顺着伞端滑下,生锈的钢铁围栏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威诺。”
处在森严的女校附近,海曼也不能太大声地呼叫,只能顺着快要消失的鱼尾巴往前走。
“嘿,小伙子!”
从前方窜出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双手胡乱搓捻着站在海曼对面,挡住了海曼要向前的步伐。
“有什么事情吗?”
“嘿嘿。”
男人干笑了两声,被雨打湿的衣服和帽子紧贴着他干瘪、瘦弱的躯体,一股湿冷的腥臭味从他的身上传来,像是一条被雨水冲上岸后搁浅的咸鱼味。海曼往后倒退一步,想要绕开男人,但这个男人却视作海曼怕了他,嘴里继续嘿嘿笑了两声。
“这不是伸手要钱的好地方,希望您有自知之明。”海曼的声音从挡住他面容的伞底发出,透出凉薄感。
男人的眼中已经容不下对陌生人的恐惧,尤其还是海曼这种未长大的少年人。脖颈动了动,男人摇摇头,嘴里啧啧两声,像看个单纯的小婴儿似的盯着海曼,黏腻的声音发出,粘连着词句说:“小可怜,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呵,什么都不懂的人才会这么说。”
当男人伸出手臂的时候,海曼冰冷地说道。
男人浑浊的双目露出痴迷的笑意,两个鼻孔猛地吸气而张大,脏兮兮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红色,说:“你别害……”
他的话还未说出便被海曼用暴力打断了,男人被海曼用力踹到了一边,身体飞了半米远,倒在地上捂住腹部发出尖锐的嚎叫,痛得他乱打滚。
海曼将伞斜依在肩膀上,完整露出冷峻的一张脸,浑身带着冰冷的威慑力。
缩在泥泞的地上捂住疼痛的腹部的男人喘着粗气仰起头,盯着密集的雨滴咳嗽了一声睁大眼睛。与海曼的视线对上时,男人全然忘记了疼痛,脸上惨白一片。
“对不起……我,不。”
男人从嗓子眼中挤出断断续续的话语,挣扎着要从地上拱起来。
海曼半句话也没有说,双目寒冷的像是块坚冰雕刻而成,缓步往前走了两步抬起腿又一踢,鞋跟抵住男人的肩膀向下使劲,像个钻头要将疲软的男人碾进泥地中,力道大的惊人。水滴滑落在海曼的肩头,浸入消瘦的肩头。冰冷融进黑色的大衣中。
男人露出惊恐的表情,半截躯体痛苦地挣扎,双腿在泥水中奋力扭动。海曼要将他的骨头碾碎了。
等到海曼半截肩膀被冷雨打湿,手腕处滴淌从袖子中浸出的水后,男人已经全身泄了力,汗液和尿液与雨水混在一起,污浊的空气一袭而来。海曼脸色不变,静静端详着男人布满红丝的双眼,又一使劲,男人爆发出惊天的痛苦叫声,手臂不由自主地痉挛着,眼球向上翻动。
静静等待男人从剧痛中回神,海曼略松了点力气。
“我,我有两个女儿,都不算大,我需要养活她们,我的女儿在家等着我。放过我吧。”男人可怜巴巴的声音发出,在海曼的眼中闪过冷光时。
“他说的是真的。”戴着红边白帽子的流浪汉从一棵大树下走了出来,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仿佛成了个雨人。
“我相信。”海曼说完将男人放走。
流浪汉先生早就被雨淋成了滑稽的落汤鸡,花帽子的边沿灌满了水,他一动,水便从帽檐中滑下来,浇他了个透心凉。流浪汉先生伸手擦了把脸,吹了声愉悦的哨声,手风琴配合着响了两个欢乐的音节,权当洗了个慢吞吞的澡。
“谢谢,难得的好人。未来还会再见。”流浪汉朝着海曼托了托帽子,面带微笑转身而走,手风琴的声音没有停止,直到他的身影在海曼的眼前消失。
又是一个怪人,海曼想。
此流浪汉先生的手风琴演奏水平相比于老艺术家来说还差得远呢,勤加练习是个好办法,在下雨天也不能偷懒。
海曼甩了甩湿透的袖子,继续沿着铁围栏往前走,越向前青草生长地越茂盛,这一处聚集的人很少了,草木也能得到很好的生长。等他走到威严的大门时,海曼才意识到刚才见到的门要么是后门要么是侧门,面前阴森又庄严的铁门才是真正的正门。
细雨打不烂坚硬的牌匾,金底银边的“谢丽芬女校”夺人眼球,在牌匾的左下侧,用华丽的黑字写着:高贵礼仪的训练场,年轻淑女的成就地。
更小的字在牌匾的右侧,用寡淡的灰色字迹写着蚊子大小的字:价格面议。字迹淡的像是百年前的写的一样,却明晃晃地将金钱放在门口,连称量金钱的秤砣都搬了出来,摆在任何一个贫苦女孩的面前。
毫无疑问,此地出来的都是高贵、端庄的绝佳淑女,却也是缺了金钱的贫家女,只在此镀上一层闪闪发光的外壳,荷包依旧是瘪的。进去后是红通通的脸蛋,出来后便是上流人士推崇的苍白俏脸,裹着一层出众的束缚衣,脑中盘算着今后的生活,一个个全都想削尖了脑子往上流社会中钻,梦想着将内里填满货真价实的金银。
“威诺。”海曼不过多关注与他无关的事情,可与他有关的威诺,他却想关注也关注不了。
在海曼的前方,女校大门的侧边缓缓驶来一辆木制旧马车,弯着腰的听差敲响门铃,正门缓缓开启,一位提着木手提箱的女孩被众人围着走了出来。
雨哗啦啦的下着,风吹起她亚麻色的连衣裙。女孩站在伞下与每一位同伴相互拥抱,等最后和一位矮个子女孩拥抱时,女孩终于流出了不舍的眼泪,在矮女孩肩膀处擦拭着止不住的眼泪,围上前的同伴又一次哭泣,共同将手帕交递给女孩。看起来这位女孩很受人欢迎,连分别都这般隆重。
这位即将离校的女孩让海曼关注的是她的头发——银发,与伊旭塔发泽相近的颜色,明晃晃地进了海曼的眼中,令他往前走的脚步都加快了不少。
但等他去除“伊旭塔”滤镜后,女孩又沦为大街上的任何一个人,她的银发终究不是伊旭塔的发丝。那头柔软飘逸的银发海曼曾抚摸过无数次,发尾轻扫过他的指腹,留下绮丽的芳香和断不了的念头,小拇指都要被那丝绒般的触感折断了。显然,眼前女孩的银发不是海曼捧在手心的银发,它略显粗糙,就像女孩的正脸一样,即使其他人会将女孩当做花一样来看待,娇嫩的容颜足以引人驻足,但海曼绝不在此列。
就在两位女孩拥抱的难舍难分之际,一位面相严肃的黑衣服老太太走了过来,她熟练又快速拉开相互拥抱的两个女孩,仿佛这个动作练习了成千上百次,每到一定时间就要重温一次。黑衣老太太亲切地和即将要走的女孩交换个亲面礼,扭头便严厉地训斥着矮小的女孩一句,同时将手中的黑皮书强硬地递给女孩。
“丽达,您该走了,马车在等待着您。”
这位名叫丽达的女孩双手接住送别的礼物,并对黑衣老太太感激地施屈膝礼,之后与周围的女伴挥手告别,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紧接着她钻进了马车内,奔赴她的大好前程。
看来,今天是丽达的离校日,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
威诺还是没有找到,海曼想他往前走或许是做错了,甚至是大错特错,小孩子往往会将得不到的东西得到才会罢休,威诺可能是去搬梯子来摘樱桃了。
静静等待了片刻,马车轮子的声音在他身边放大,海曼侧目一看,与这位名叫丽达的女孩视线相对。这下,海曼更确定她不是伊旭塔了。除此之外,他也看到丽达一闪而过的眼神,包含着志在必得的野心,看来这位妙人不仅是和善的爱米莉亚还是野心勃勃的夏普呢。
马车的声音又在他身边减小,海曼将伞撑起继续寻找着小家伙。威诺依旧不见身影,此番热闹的场景看来是缺少这枚开心果了,真是件遗憾的事情。而在马车上的丽达·克林顿与海曼错身后立刻趴在车窗边回头看了一眼,小脸带着愉快的笑意,舔了舔嘴角回味着海曼无视一切的眼神。
正当海曼想要远离的时候,威诺出现了,出场的方式果然与众不同,是被一位严肃的女人提着衣领带出来的。
小威诺被提溜在半空中,严肃女人的手臂结实有力,全然保证了他的空中秋千。随着严肃女人的走动,从威诺的大口袋中有规律地掉落着红樱桃,一颗连着一颗,他的手都捂不住。
“这是谁的孩子?”严肃的女人走到大门前喊道。
原本围在正门前的女孩们视线都往威诺脸上瞧,争相捂着嘴巴笑,黑衣老太太一见这般活泼愉悦的情景,瞬间沉下了脸,脸上擦得白粉刷刷往下掉,挨个训斥了一句,让女孩们立刻恢复了端庄贤淑的样子。青春活力的少女轻迈着步子返回门内,争相捡拾着地上掉落的樱桃往小嘴里塞。
现场只留下了两个面色不善的女人和悬空吃樱桃的小威诺。
“这是谁家的小孩子?”黑衣老太太拍了拍威诺的脑袋问道。
海曼不回应也不行了,因为眼尖的威诺一眼就瞅见了他,还短暂地与严肃的两个人同心协力,张着大嘴巴立刻呼喊:“海曼,勇敢的威诺被抓住了!不怪我的粗心大意,眼前这位巨人夫人我绝不是对手。”他翻着眼皮瞧了眼黑衣老妇人,“又来了个,看起来比恶巨人还要难缠。海曼,你要当心点。”
严肃的女人气得要念圣经,黑衣老妇人倒是面色如常,脸上擦的白粉已经像层沥青护住了她衰老的面颊。小威诺嫌弃这两位年龄大的老太太眼神不好,伸出小手指牢牢锁定打着黑伞的熟人。严肃的女人一双锐利的双目瞬间瞄准海曼,将小威诺高举过头顶,眼睛盯着海曼,又一次问:“这是谁的孩子?”
“还请见谅,一会不见这小家伙便从我的眼边消失了,多亏了这位好心的夫人,才能找回我的孩子。乖威诺,对找到你的善良夫人诉说你的感谢之情吧,就像我平时教导你的那样。”
海曼朝着两位女士托了托帽子并鞠了一躬,来了一场夸张的表演,语言波澜起伏,但表情丝毫不变。
小威诺机灵极了,伸出双臂朝向海曼,“我的好父亲,我应该感谢上帝,勇敢的威诺又回归到您的怀抱和美好的家中了。”他转着小脑袋,朝着管事的黑衣老太太,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都是这些好心人,我才能重回幸福的海洋中,都是这些美丽、善良的夫人,我才能找到回家的道路,勇敢的威诺正式对你们——优雅的两位夫人,表示最真心的感谢。”此时,威诺将小脑袋转到了严肃女士的方向,吸溜着小嘴,“可亲的夫人,能将勇敢的威诺放下吗?”
可惜这两位好夫人不是温柔善良的小姐,不受威诺可怜语气的影响,坚定的像是一堵防御百年的城墙。
“您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吗?”
“尊贵的夫人,我是的。”海曼逼不得已接下“身为人父”的责任,对着黑衣女士点头致意,同时露出了微笑。
黑衣女士做了至今为止第一个大幅度的表情——吃惊地挑了挑眉梢,为眼前这位年轻的俊俏少年成为老父亲惊叹,“看不出来。”
“我与我的妻子真心相爱,额,深爱彼此。为共同抚养威诺感到幸福。”
“哦,不好意思。”黑衣妇人勾了勾嘴唇,露出皮笑如不笑的表情,可以想见这都是对待年轻小姐的标志性微笑,“您的孩子机灵懂事,我相信与您夫人的管教息息相关。”
“可以请这位夫人将我放下吗?”威诺吃了颗樱桃说。
“她是位小姐!”黑衣老太太纠正威诺的称呼。这还是严肃的女人听到称呼沉了脸色,黑衣老妇人才开口训斥的。这位端庄的严肃小姐平时也没少被人称呼夫人,熟悉的人都不当回事了。
“哦,”威诺立刻改变了称呼,“可以请这位和蔼可亲的小姐将我放下吗?”
“暂时还不行,小家伙,我需要了解清楚事情的真相。”
“还请快些,”小威诺蹬了蹬腿,伸长了脖子。“我这是为这位娴静的小姐考虑,她的胳膊会受不住的。”
“布芬,你从哪里抓来的小孩子?”黑衣老太太问道。
严肃的女人布芬小姐说:“厨房前,这个小鬼……”
“威诺,”海曼打断她们的谈话。“勇敢的威诺,请两位称呼他为威诺。”
严肃的女人慌了慌神,这位面容正经的小姐与人打交道的经历少的可怜,平时都待在厨房中。“好吧,这个小、威诺是在厨房前被我抓到的。”
“嗯,我了解了。”
海曼走上前说:“可怜的威诺啊,他是迷了方向吧,只能跑到厨房里去了。迷路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像个没头苍蝇乱蹿,估计连威诺自己都不知道他跑到哪里了呀!布芬小姐,快快松开威诺,你看他的脸蛋都被您暴力的行为勒红了。”
机灵的威诺配合地伸出小舌头,将在道森警官身上发生的事情重演。布芬小姐更加惊慌失措,连黑衣老太太的眼神都没有看到便将威诺放在了地上,双手交叉在了一起,不知所措。
海曼快速放下伞快速将威诺抱在怀里,轻声说:“这真是件幸运的事情,威诺重新回了回来,要不然我可怜的妻子一定会成天以泪洗面的。”
“既然如此,您就快些将可怜的小家伙带到他母亲的怀抱中吧。”黑衣老妇人挥了挥手,结束这场闹剧,“布芬,实话告诉我,有少东西吗?”
“没有,厨房没有少任何东西,我是在他进厨房之前就将他捉住了,可恶的小鬼。”
“很好,布芬你果然值得信任。既然如此,就让小家伙回到他可怜的母亲的怀抱中吧。”
黑衣老太太说完带着布芬小姐准备离开,临走前,海曼抱着“昏迷不醒”的威诺再三表示感谢,虚构出来的妻子一定会默默为好心人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