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三十

威诺是个可怜的孩子，虽然他说着自己五岁了，但其实他才只是四岁多点，五岁算是顶天了，再往上升绝不是“压根儿压叶儿压芽儿没有想到”，而是惊恐了。

为难以接受新东西的世人着想，十分不想吓人的威诺只能暂且作罢。他的小体型还不到往上升的程度，暂且升上一升略略满足了。

要是他五岁了，真是能将四舍五入用活了的，说十岁威诺也是能轻易出口的，简直就是吹个泡泡的小事情，“活”得连最无知的算数家都要瞪大眼睛好好再问一问的。吹个泡泡轻松简单，至于泡泡糊到谁脸上，谁遭殃，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但他的岁数不大，历经的事情可不少，说他是个可怜蛋也是因为他将近半生的时间都过得不太幸福，占据他半生的悲苦命运如今又露出了个小头。

天黑时冒出来的死亡之头。

葛瑞斯第一次见到威诺是在一个脏乱的街角上。

四周寂静，细碎的声响从一旁传来，她见到面前爬来一位倒地的女人，立刻停下了脚步，柔软的心让她蹲了下来查看地上的女人和她手中的孩子。

两个同样一无所有的女人对视了一眼，含着泪光，清楚地明白眼前人的悲惨，不禁生出同情之意。

葛瑞斯从眼前的凄苦女人手中接走了陷入昏睡的小威诺。

“他是我的孩子，我爱他至深。”威诺的母亲流着血泪说，最后吻了吻小小威诺的脸蛋。

“我会像、你爱他一样爱他。”葛瑞斯说。

心中的痛扎得她口齿也利索了不少

“拜托您了。”威诺的母亲全然没有了气息。

小小的威诺被葛瑞斯带回了家，他不一会便醒了过来，痴愣愣地溜了一圈眼珠子，第一句话便问：“你是谁？”

“葛瑞斯·格林，你的家人。”

威诺起身，坐在沙发上不安地晃了晃小脚，低下了头。头顶上的灯也随着他的脚晃来晃去。

葛瑞斯就是在这个时候染上了看时钟的习惯，摆脱不了的习惯。

她一直盯着时钟，坚实地站在小威诺身边，强壮的肩膀始终没有塌陷，如一堵支撑威诺的墙壁，但嘴笨的她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灯不晃了，威诺的脚还在晃。

“我叫威诺·格林。”威诺低声说，语气轻地要是葛瑞斯不抓住他，他便要化成一条小鱼儿跑了。

“好。”葛瑞斯泪流满面将威诺抱在怀中。两人齐声爆发出惊天的哭泣。

威诺的脚不晃了，灯开始晃了，晃着晃着，他一天天成长，却始终不见长大。

小威诺从来都没有问过葛瑞斯关于他的妈妈的事情，因为他什么都知道，葛瑞斯同样也知道。不管聪明还是蠢笨，对于这一点都知道。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葛瑞斯和威诺的妈妈具有同种凄苦的状况，懵懂的威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并且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一知半解，他深刻懂得葛瑞斯也是个不幸的女人，进而产生亲近、爱护的感情，或许是因为葛瑞斯和他的妈妈是类似的人。

而葛瑞斯和威诺的妈妈都对这么一个小孩子产生的爱非同一般，甚至也是一种依赖的情绪。同时葛瑞斯和威诺都不愿意提起他的妈妈，那个人仿佛成为两人之间的小秘密、心中的伤痛，或者是一种失去的爱。

说的那么多，主要是说小威诺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小孩子，就像席恩说的一样：他聪明的吓人。同时，作为一个小孩子，他也质朴、单纯的与众不同。他给人奇异的感受，既有大人的优秀、聪慧、睿智又有孩童的稚拙、无知、无惧，只能说聪慧与憨傻巧妙融合在他身上，有时候总会感觉小威诺是个奇怪的人。

早已历经了死亡的小威诺不是经由死亡才成了现在的样子，而是一场死亡让他知道了死亡真实的样子，对其认识比其他人都要深刻。

所以，小威诺不喜欢死亡，大多数人都不喜欢死亡，但都没有威诺感受的深刻，即使他是个小娃娃。

在飞机上胆战心惊的一夜让威诺感受到了死亡，也感受到了弱小，虽然小小年纪和小小体型的他不应该强大。

“黛丝，席恩和海曼进了赛圣尔莱围界线！”

威诺最先到达的地方不是葛瑞斯的房间，而是黛丝的房间。他落在黛丝的床头前，叫醒了黛丝。

“我知道了，威诺。”冷静无比的黛丝在此时也极其可靠，她一点都没有被吵醒的困觉，眼睛晶莹发亮、可靠严肃，最起码在威诺眼中是这个样子的。

威诺嗯了一声，两手攥住沾满席恩血液的晴天娃娃昏倒在黛丝的床前。

“威诺！”黛丝快速将他抱住，原先藏在被子中的双手露出，却是止不住地颤抖。双眼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仔细将威诺检查检查，黛丝才放下了心。

她将威诺安在自己的床上，喂给威诺一口水，急忙穿了几件衣服，披上缀着兜帽的披肩匆忙走下了楼梯。脑中想着事情，被绊倒了两下左手划出个口子都感受不到。

出了门后，黛丝站在夜幕中良久。

一条宽敞的大路周无一人，冷风萧瑟、薄雾层起，她像是掉入其中的灰烬，落在了地面上，无依无靠。

好久她才看到从远处驶来的马车，立刻从不知名的感触中脱身，急忙喊住这辆马车，想要赶往第二区的赛圣尔莱围界线，手中托着钱一问，才知道要去的话一天的时间才能到。

黛丝无可奈何地回了家，这一次她敲响了葛瑞斯的房门。

“咚…”

第一声敲地比蚊子叫还小，但这么小的声音也将黛丝吓了一跳，既期盼葛瑞斯听到，又期盼她听不到；第二声与第一声之间隔了有一分钟，她清晰地数着数。第二声她加大了敲击力度，声音大了些，听到响动，黛丝脖子低下，躲进黑暗中，但敲门的声音依旧太小，葛瑞斯没有醒来。数到五十，她又抬手敲了第三声，肩膀缩了起来，接着一声比一声大，直到她脱力滑了下去，脑袋磕到门上，才发出一个算是敲门的声音。

“咚！”

“黛丝？”

开门的葛瑞斯吓了一跳，急忙将黛丝拉在怀中，揉着她的头发。

“你怎么了，黛丝。出，出什么事情了吗？黛丝，黛丝。”

“出事的不是我。”黛丝按住葛瑞斯的手臂。“席恩和海曼出事了，他们进入了赛圣尔莱围界线，也就是说，他们失踪了。”

即使经历过无数的困境，葛瑞斯这个可怜的女人始终学不会冷静，永远学不会妥协，每一次的伤痛对她来说都刻骨铭心。她听到让她痛苦的消息，始终会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来。

这一次也是。

葛瑞斯瞬间涌出了泪水，扑在黛丝身上，手撑着门哭了很久，迟迟不见停息，黛丝安慰着她到天亮。

“我想他们会回来的。”

“我也这么认为，从伦纳帝国到奥伦斯来要不了多久，我们等着就行了。”

谁都不知道过了赛圣尔莱围界线会经历什么。像海曼和席恩这样，无意中越过赛圣尔莱围界线的人很少，回来的更少，那是个荒无人烟的沙地，走出去还不知道要多久，其中面临的险境更是数不可数。

侥幸回来的人对自己这番经历也闭口不谈，最爱说大话的人从其中走出来也不愿意虚构一场勇敢的冒险。不愿意回想。

这一点其实也说明了海曼和席恩的幸运，多亏被捉到了，才能搭乘着马车逃离荒无人烟的沙地，虽然终点是大牢。

到天亮，得知消息的三人冷静了很多，威诺也醒了过来。

他憋着气忍下了眼泪，手指弄了半天才将席恩给他的晴天娃娃挂在腰上，准备出门。

“黛丝，我要将席恩和海曼找回来。”

威诺露出个憨憨傻傻的笑容，又小又呆，但瞧上去快乐极了。

这个笑容是他新学习的，在镜子里练习了半小时才满意，不过真实的表演中，他还是忍不住抽了抽红通通的小鼻子，但这不算大事，因为下一秒他便低下了头，黛丝一定看不见的，同时还将手中的小手帕递给双眼红红的黛丝，想着再练习几次，熟练之后再表演吧。

“小蠢蛋，你想要怎么做？”

“你会知道的。”威诺十分自信地晃了晃小脑袋，走出了门。

黛丝确实会知道的，不是因为她跟着带着小花帽子的威诺出了门。出了门，小威诺便不见了。

这个小家伙是个能人，空间转移的魔法被他用的越发熟练。

“去赛圣尔莱围界线。”黛丝找到里斯说。

“怎么了？”

“席恩和海曼进去了，威诺此时去找他们了。”

里斯露出惊讶的表情，抽出胸前的手绢递给黛丝，说：“还请进飞机，我会最快带您过去的。”

“感谢。”

“我没有想到席恩那个蠢货会这么快行动。”

“他本来就是个蠢货，海曼也和他一块犯蠢。他们会没事的。”

“情况不太一样。”

黛丝听到这话，瞬间呼出一口长长的气，问道：“这话怎么说？”

里斯沉默很久才开始给黛丝解释。

飞机嗡嗡嗡地叫着，黛丝揪着的手帕渐渐缩紧，想着刚才威诺露出的别扭笑容，心上一阵慌张。

等到达赛圣尔莱围界线，黛丝和里斯一眼就看到了威诺，因为他穿着他喜欢的红马甲正独自站在围界线上，小脑袋在太阳底下尽情地晃着，晃着人眼。

今日已经没有了军队，再也没有人来追赶威诺了。

“天啊。”黛丝见到威诺瞬间捂住双脸哭泣，里斯也忍不住将头扭到了一边。

那个小蠢蛋在做什么啊，他竟然拿身体往赛圣尔莱围界线上撞！

“砰！”

苍穹之下，赛圣尔莱围界线如纵横地表的裂痕发着震慑世人的银光；静静地盘桓在晴空之下，似一条休眠的的巨龙，不动如山，也真如一列漆黑、幽暗的载柩之车，垂暮的烈日幽灵哀叫不断。

周围黄沙遍起，不间断向天空延伸，为赛圣尔莱围界线镀上几层隐隐约约的沉寂浓烟。荡起的窒息气息，遥遥笼罩着它的四周，如同跟随它的军队，牢牢锁住两大帝国。

而在它的身边，有一个红色的小点点。

他那么小却又那么亮，红的像是太阳落下的一滴火红之泪，莹莹跃动，发着吞噬的光。

所有拥有魔法的人都感受到了这一股的震动，圣尔莱围界线被撞得晃了晃。

“砰！”

胖墩墩的小威诺拽了拽又跑上去的短外套，手摸了摸左边的口袋，捏了下他心爱的小勺子。

哼哼鼻子后，威诺又舔了舔冒血的嘴唇，歪斜着身子往左边摸了摸，这次抓了一颗杏仁糖舔了两下，咬咬牙又一次撞了上去。

“噗！”

他又像一颗小炮弹被弹开，一闪身，落在了阴凉的一旁，手上又多了道血痕，忍不住瘪瘪嘴疼得抽了一口凉气，落下了一颗金豆豆。

艰难咽下呜咽，稚气的小脸望着高空，喘着气发出了一声可怕的长啸，手臂挥舞着，像是一把明亮的斩刀，誓要将无穷的压迫撞断。

就在这一刻，无数的人见证了威诺为海曼和席恩所做的一切，即使这两个人寂寂无名、狼狈不堪、渺小如尘，只能被当做替死鬼丢进骸骨中，是生是死也难以预测，也有人在为他们拼命。威诺为他们拼命。

“砰！”

“砰！”

“砰！”

小小的威诺一下又一下地撞着眼前的庞然大物，除了第一次，圣尔莱围界线再也没有动过，受到惊动的大人物转移了视线，不再关注。

“需要制止吗？”无数人问。

“不需要。”无数人回答。“谁都不需要管。赛圣尔莱围界线坚不可摧。”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威诺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认为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就会成功。他想着，仰起头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乐陶陶地念叨着自己真是好运气，第一次撞就能成功震动，简直是一上来就给了他充足的自信。

他一次又一次弹落在地上，心中的自信从未消失一点，他小小的心盛不下太多，满满当当的信念已经将他撑地饱胀了。

“没有人比我有能力，没有人比我勇敢，我会撞破的，席恩和海曼会从中走出来的，等我撞破就好了啦。今天起，我又多了个称号了，勇敢、诚实、坚强、聪慧……不屈不挠的威诺又要加上力大无穷了，力大无穷的威诺，对！力大无穷的威诺！”

威诺其实最是相信人的好话，一听便会相信，此时没有人对他说，他便对自己说，勇敢的威诺永远相信其他人也永远相信自己。

沾满了鲜血的威诺又一次站了起来，精神地抖了抖脏乎乎的小帽子，踉跄着又向上撞。

被弹回来后，威诺倒在了地上，泪流满面，但他又一次站起来，擦干了眼泪，一低头却看到了一个灰扑扑的晴天娃娃。

他摸了摸正在流血的肩膀，擦了一层血，咦了一声，转了转眼珠，低下头看了眼腰上挂着的一只，意识到地上的那个是另一个。

威诺蹲下将灰扑扑的晴天娃娃捡起来，拍拍布满灰尘的表面，肉乎乎的小手扒拉着。一下子，他便看到了晴天娃娃背后写着的字：小蠢蛋二号。

威诺看到后立刻变了表情，气鼓鼓地喘气，奶声奶气地说：“席恩真是个大蠢货！”

他虽是这么说，但还是伸手将另一个晴天娃娃取了下来，带着点小小的期盼，希望席恩能诚实点，但威诺还是失望了，另一个写着：小蠢蛋二号。不是“聪明无比的威诺一号”。

“威诺！”黛丝提着裙子奔跑着，快步将威诺抱在怀中。里斯坐在飞机上在一旁等待，在这一刻，他佩服眼前的小家伙。

威诺瞪大了眼睛，小手在衣服上搓了搓，将血迹擦了擦，美滋滋地想红衣服看不见红通通的血，之后举起两个晴天娃娃朝着黛丝，气呼呼地说：“黛丝，你看，席恩在骂我，他说我是小蠢蛋。”

黛丝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到嘴的小蠢蛋她骂不出来了。

冷静、坚强的女孩没有在威诺眼前掉眼泪，她扯出个笑，咒骂了一声席恩，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将威诺抱住说：“席恩才是最大的蠢蛋，你可是个小机灵鬼。”

“对，我是勇敢的威诺，今天又获得了力大无穷！力大无穷的威诺！”

黛丝将他松开，拿起手帕擦擦他手上的伤口，说：“为什么来这里？”

“我要将这堵墙撞倒。”威诺别着脚扭看身后。“我想席恩和海曼了。”

黛丝瞬间仰起头，装作在看墙的样子说：“席恩和海曼等一会就回来了。”

“你骗不了我，我知道走进去就难回来了。”

黛丝也知道，尤其是刚才里斯给她讲了席恩和海曼被抓的原因，她清醒的明白席恩和海曼难以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拿工具撞？”

“因为那堵墙是魔法建造的，我的魔法能量太弱了，要是用工具，会将我的魔法能量耗个一干二净的。”威诺指了指地上的小斧子、小铁砧、小铁锹、小食叉，小铁棒，全是小小的，和威诺一样小小的。

“那你穿着衣服不也是阻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