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生辰这天, 梨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宁修最近喜欢上了崔元白送给他的一块红宝石,每天都要抱着玩上许久,却经常忘记丢在什么地方,于是江一正和仰灵竹就给他做了个宝石项圈, 编了一圈彩绳, 上面还坠了些闪闪发光的灵石。
虽然十分花里胡哨, 但放在个周岁的小娃娃身上, 倒也合适,看着就喜庆。
宁修每天早饭前都要低头看一看,表示自己的很喜欢。
“圈圈~”宁修拿着鸡蛋啃了一小口,低头指给宁不为看。
宁不为被上面花里胡哨的装饰闪得眼疼,边上的褚峻倒是十分赞同地点点头,附和道:“好看。”
宁修开心地学他说话, 觉得娘亲的品味和自己一样好,“好~看~”
宁不为觉得褚峻一本正经扯谎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他伸手戳了戳宁修的红宝石,“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次饭~朔花~”宁修将嘴里的鸡蛋咽了下去,有点噎, 指着自己的小水瓶, “爹爹~水水~”
宁不为将水瓶递给他,宁修抱着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又拿起啃了一半的鸡蛋来,然后伸手将蛋黄拿了出来,抬头看着宁不为,“爹爹~”
宁不为知道他儿子不喜欢吃蛋黄, 关键他也不怎么喜欢, 抬头看房顶装看不见。
宁修见他不搭理, 又扭头看向褚峻,“娘亲~”
褚峻眉梢微动,静静地看着他,也没应声。
宁修拿着蛋黄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喊他,“爹~次黄黄~”
褚峻低下头,咬走了宁修手里的蛋黄,皱了皱眉,咽了下去,然后状若无意地端起旁边的茶喝了好几口。
宁不为憋着笑,严肃地教育宁修,“小孩子不能挑食,会长不高。”
宁修的小嘴巴一动一动的吃着剩下的蛋白,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爹爹~次~”
“爹爹不吃。”宁不为坚定地反驳。
“爹~次~”宁修指着褚峻,企图用事实来反驳宁不为。
宁不为眯起眼睛,目光满是威胁地盯着褚峻,“下次他也不吃。”
一大一小都直勾勾地盯着他,褚峻淡定地放下茶杯,开口道:“嗯,下次我也不吃。”
宁修慢吞吞地吃掉最后一点蛋白,弯起眼睛冲宁不为笑,“爹爹~哒~水水~”
蛋黄什么哒,下次再说吧~
宁不为叹了口气,认命地将手里捏着的小水瓶塞给他。
宁修晃了晃了小脚丫,又拍了拍肚子,示意自己吃饱了,褚峻便给他换衣裳。
因为今天过生辰,小衣裳是昨天从锦衣阁新买的,大红色的小袍子,衣领是一圈柔软又雪白的绒毛,看着可爱又喜庆,好像刚捞出来的小汤圆。
刚换的小靴子上绣了两个小老虎,宁修盯着看了许久,褚峻要将他放到地上的时候死活不愿意,非要他抱着。
“啊~”宁修指着自己的小靴子,严肃地摇摇头。
褚峻会意,“怕弄脏了?”
“哒!章章~”宁修软乎乎地点点头。
“好,不踩。”褚峻甚至特意将他往上抱了抱。
一大一小看得宁不为半晌无语,他凉嗖嗖道:“鞋子不踩地干嘛穿?大男人这么娇气。”
“糟系~”大男人宁修吧唧一下趴在了褚峻的肩膀上,吐了个口水泡泡。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大起来,宁修听见声音要出去看雨,看见小黑和崔元白在雨里踩水玩,犹豫的看着自己的新鞋子,沉思半晌,从掌心晃晃悠
悠地飘出来两团淡金色的灵力,裹住了自己的两只小脚。
片刻后,他十分开心地在雨里和小黑龙一起玩水,身上淡金色的灵力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将雨水完全隔在了外面,就算站不太稳跌在地上,也不会弄脏新衣服哒~
宁不为颇有些诧异道:“小东西还挺聪明。”
褚峻揣着袖子和他并肩站在连廊中看宁修他们玩水,闻言道:“宁修如今魂魄安稳,不必在跟着你四处漂泊,你是这样想的?”
宁不为愣了一下,微微偏过头来看向他,“你怎么——”
“你把宁修用的东西全都放进了房间的橱柜里。”褚峻没有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宁修身上,不急不缓道:“但是你的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来时房间什么模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样子,甚至连件外裳都不留在房间,和当初在一见峰时的情形相同,根本没有要久留的意思。
宁不为没想到只是抱着宁修在自己房间里吃了个鸡蛋,褚峻都能看出这么多来,他摸了摸鼻子,不怎么理直气壮道:“我只是习惯将东西都放在纳戒里。”
褚峻继续道:“如今宁修依旧遭人觊觎,子章命劫未渡,几个小的都无力自保,凡间界无法用灵力,躯壳无用,我也只能留在这里顾看,你打定主意离开,我自然也不好阻拦。”
宁不为一噎,这么被褚峻直白地点破心思,任他巧舌如簧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
因为他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想好怎么跟褚峻“商量”。
他一向我行我素,不怎么在意别人,但褚峻和这几个孩子不一样,他不希望他们被牵涉进自己的事情中,尤其是褚峻。
大能修士,稍微多沾一点因果都可能埋下祸患的种子,这种不必要的因果,褚峻还是能避则避。
大魔头只能抱着胳膊闷头看雨,越心虚越沉默。
谁知褚峻只是笑了笑,“这些都无妨,只不过你若是悄无声息地将道契给解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盯着宁不为。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干嘛?威胁我?”
他宁不为最不怕威胁。
褚峻声音平静地说:“我修的不是无情道,即便已经上千岁,也没办法对所有事情心如止水。”
“我也会伤心。”
宁不为僵在了原地。
褚峻大部分时间都神秘难测,但有时却又过分直白,经常让他措手不及。
然后不可避免地,将主动权交到他的手上。
“你想跟我一起去凡间界?”宁不为问完,想把自己的嘴给缝上。
他坚定了许久的想法被褚峻三言两语就给动摇,对方挖个坑明晃晃地告诉他,他还是脑子发热想往下跳。
姓褚的果真诡计多端,一身白皮裹的全是黑馅。
“嗯。”褚峻毫不矜持地点头。
宁不为眯起眼睛,“那宁修他们——”
“郝诤明日便到。”褚峻不急不缓地接上,“带他们去万玄院。”
宁不为哼笑一声:“啧,好算计。”
郝诤带去了自然要安置,安置完自然要进学,万玄院的掌教们未必是十七州修为最高的,但绝对是十七州中最会教学生的,哪怕只待个一年半载都能受益无穷。
这几个小屁孩不管哪个都够不上万玄院近乎苛刻的入院要求,但谁让他们的“爹”是褚峻。
话说到这里,于情于理,宁不为再拒绝就很没必要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
你说错了。”宁不为皱眉看着他。
“什么?”褚峻问。
宁不为抱着胳膊,下巴微微扬起,嚣张道:“我在你房间里留了一件外裳。”
至于他为什么要在褚峻房间里留件外裳——前天他抱着宁修在褚峻房间里玩,结果被尿了一身,他不想要就悄悄扔进褚峻的衣橱里去了。
至于为什么非要扔褚峻的衣橱里,他乐意。
说完也不等褚峻反应,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嘭”得一声将门关了个严实。
褚峻揣着袖子站在廊下,听着雨声潇潇,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宁不为靠在门上吐了口浊气,然后皱着眉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房间。
还真跟褚峻说得一样,一件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都没有。
他娘的。
——
翌日。
宁不为虽然很想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但身为这群崽子的“长辈”,他还是硬着头皮出来见客。
郝诤笑呵呵地坐在主位上,见宁不为出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宁不为额头的青筋使劲蹦了一下,上前两步对郝诤作揖行礼,“学生见过院长。”
郝诤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等他行完礼才装模作样道:“乘风不必多礼,你如今是景和的道侣,就算连名带姓喊我也是使得的。”
宁不为想拔朱雀刀出来砍他。
“礼不可废。”褚峻拉着宁不为坐下,温声道:“乘风一向知礼。”
宁不为对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叹为观止。
“还特意给这几个孩子准备了给掌教们的束脩。”褚峻将一个木檀盒子放到了郝诤面前。
郝诤乐呵呵的神情一顿,“嗯?”
“我与乘风去凡间界这几年,还得劳烦郝院长了。”褚峻微微一笑,“乘风常同我说,郝院长一向坚持有教无类。”
“哪里哪里。”郝诤按住了木盒,“你我之间无须如此。”
“不可,贤弟一定要收下。”褚峻笑道:“乘风如今是我的道侣,贤弟若是推辞,他恐怕要不高兴。”
宁不为:“…………”
这有仇当场就报的本事——郝诤一千年都没跟他翻脸真是好脾气。
大人们以打机锋为乐趣,几个小的就紧张又懵懂地站在边上,宁修摇摇晃晃走到褚峻跟前,又被郝诤抱过去给了个小法器玩,坐在郝诤怀里玩得十分开心。
直到半晌过后,他被郝诤抱着一路出了院门,而褚峻和宁不为则站在了门口不再往前。
宁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趴在郝诤怀里冲宁不为和褚峻伸手,奶声奶气地喊:“爹爹~爹~”
见他们还没有跟上来,顿时不乐意了,扭着身子想下去找他们。
“哎,你俩爹把你卖给我们万玄院啦。”郝诤拍了拍他的后背,笑呵呵道。
宁修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郝诤没想到他当真,忙道:“哄你玩的,你爹他们很快就接你回去,不哭不哭。”
宁修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趴在他肩膀上看站在院门前的宁不为和褚峻,一边哭一边喊:“爹爹~娘亲~”
原本被冯子章牵着手的崔元白还很兴奋,但听见宁修哭,也忍不住转头看宁不为和褚峻,跟着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爹——”
缩在冯子章袖子里的小黑龙也跟着哼哼唧唧地啜泣。
仰灵竹悄悄红了眼眶,攥紧了江一正的手。
郝诤瞬间觉得脑袋大了一圈,有种转身把这群崽
子给丢回去的冲动,结果等他一转头,就见宅子大门紧闭,姓宁的和姓褚的连影都不见了。
郝诤:“…………”
——
几个小崽子一走,原本热热闹闹的宅子瞬间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宁不为感觉自己在院子里喘口气都能听见回音。
“子章和小江性子软,容易受欺负。”宁不为踩过青石板积下的雨水,嘀咕道:“元白没轻没重容易惹事,也就灵竹稍微稳重一些,”
“宁修不知道要哭多久,”宁不为皱了皱眉,“要不我再去送送——”
褚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照应在他们身边,万玄院有郝诤和尚暖薇在,又常年封闭在海岛上,比十七州其他地方都安全许多。”
“我知道。”宁不为清了清嗓子,“我就是,不太放心。”
“那我们尽快将事情解决,早点接他们回家。”褚峻捏了捏他的掌心。
宁不为有些焦躁的心情因为他这句话而瞬间平复了下来。
然而还不等他一口气松到底,一道十分陌生的声音突然在院子里响起:
“宁乘风!我能说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