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辞第一次看见裴和光, 是在那个狭小又沉闷的结界里。
行远公子陨落,巽府生机断绝,四处都是藤蔓怪人,家里不肯他出门, 他实在担心乘风, 偷跑了十几次都无果, 最后终于阴差阳错的跑了出来。
宁乘风和闻在野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们约定好以后要一起行侠仗义,降妖除魔,成为像行远公子他们一样的大人物,名震十七州。
除此之外, 他羡慕极了乘风那洒脱无拘无束的性子。
宁乘风活成了他想活成的样子。
所以他要去救他。
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如今巽府的惨状, 他历经千难万险到了宁城,却被藤蔓人追杀逼进了一个古怪的结界里。
结界里躺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浑身都散发着古怪的腥臭味, 腹部破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而出,而那张脸像是被什么利器生生划破, 皮肉外翻,形容可怖至极。
他第一反应是要救人。
“喂, 你没事吧?”他蹲在对方眼前,想碰他,却无从下手。
那人动了动嘴唇, 他凑过去想听,却被一只染血的手扼住了喉咙, 强横的威压与汹涌的灵力向他冲袭而来, 一瞬间丹田剧痛, 浑身都在发抖。
崔辞从未感觉自己与死亡离得这么近。
然而对方好像临时放弃了杀他的打算,手劲微松,沙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崔、辞。”他大口喘着气,猛地挣开对方的手,转身就要跑。
然而这结界实在诡异非常,他一直在原地打转,最后那沙哑的声音连带着冰冷的手落在了他肩膀上,“你出不去的。”
崔辞猛地转身,警惕地盯着对面这个血人。
“知道宁行远么?”对方问。
崔辞点了点头。
“就是他把我困在这里的。”那人可怖的脸上露出了个扭曲的笑容,“他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却故意让我得手,不杀我留着我,他到底想做什么?”
崔辞几乎瞬间断定此人不是个好人,脸上的戒备和警惕更加明显。
“我要……消解他的灵根和内丹……变成我自己的。”对方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崔辞……我想起来了……你是乘风的朋友……你帮我,我就……留着你。”
崔辞宁死不从,“不!你还是杀了我吧!”
那人轻笑了一声:“不……我偏要留着你,我叫裴和光,记住了。”
崔辞咬牙动手,却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最开始,两个人互相戒备。
对方很显然受了重伤,可惜崔辞修为低杀不了对方,还会被他拖过去强行灌注灵力,然后扔在一旁,如此反复。
最开始几年,崔辞试图反抗杀了对方,结果被打断了胳膊和腿,跟裴和光一起惨兮兮地躺在地上,充当他调节灵力的容器。
崔辞用上自己知道最恶毒的语言愤怒的咒骂,然而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小公子,骂人的能力实在有限,裴和光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你这个神经病!”崔辞愤怒地瞪着他。
裴和光捏住他的下巴打量,“仔细看来,你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
“就算你想夺舍,乘风和在野也一定能认出你来!放弃吧!”崔辞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裴和光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笑道:“你在这里同我待了四年,今年满二十了吧?”
崔辞警惕地瞪着他,“你想干什么?”
裴和光咳嗽了一声道:“剖了你的金丹,当糖吃吧。”
崔辞惊恐地往后退,奈何手脚都被打断,只能无能发怒。
裴和光脸上的伤口早就已经愈合,他似乎很讨厌露出脸来,每次崔辞都只能看到一张潦草化形的脸。
“这样下去太慢了。”裴和光喃喃道:“阿辞,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崔辞愤怒道:“不许喊我阿辞!”
“我偏喊,阿辞,阿辞。”裴和光存心逗弄他。
崔辞气得满脸通红。
这结界实在太小,除了他们又没有旁人,没过多久,崔辞被打断的手脚又被裴和光接好。
“下次你若再不听话,我便直接给你砍了。”裴和光恐吓他。
“有本事你就砍!”崔辞宁死不屈,又一次被打得抱头鼠窜。
转机发生在第十年。
裴和光分给他许多灵力,他又迫切地想要打败对方出去,便修炼格外努力,结果欲速不达,灵力倒灌,走火入魔。
裴和光出手救了他。
只是救人的方式有些不同寻常,崔辞满脸通红地看着被自己折腾得一身吻痕乱七八糟的人,手足无措。
“若不是这副身子实在虚弱,也轮不到你来占便宜。”裴和光调息完成,伸手扣住了他的下巴,笑得云淡风轻,“阿辞,同我双修吧。”
裴和光在利用他。
崔辞再清楚不过了。
他体内的灵根和内丹都不是自己的,凡人的身躯根本承受不了这么磅礴的灵力,修习的灵识也格外虚弱,导致他修为强横,身体却虚弱到不行。
之前他强行往崔辞体内灌注灵力,却也只能饮鸩止渴,身体还是一天天地虚弱下去。
但是双修可使双方灵力连通,相当于他多了副躯体,崔辞又天资甚好,不能再合适了。
“阿辞,我救了你。”裴和光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些说不清的戏谑,“你方才还哭着说要负责,你要反悔吗?”
崔辞摇摇头,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都乱了套。
裴和光既歹毒又聪明,是个不择手段的恶人,他不该与这种人同流合污,不该扯上关系。
但对方却如同致命的毒药,外面包裹了层甜蜜的糖霜,笑着告诉他要他的命,还要他心甘情愿的吞下去。
“不,我不!”崔辞慌乱地推开他。
裴和光被他推了下去,磕到了脑袋,险些去了半条命。
对方刚刚救了自己,还……以身相救,崔辞心里一团乱麻,却还是将人抱了起来。
他绝对不会和这种卑鄙又无耻的小人双修。崔辞坚定地想着。
然而他总是这样高估自己。
“阿辞,我不想死。”裴和光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低沉又暧昧,“你帮帮我。”
沉沦欲海,缠绵情爱,一退再退。
等他回神,已经将人欺负得不成样子。
邪恶又卑鄙的魔鬼将不染尘埃的小公子拉进了淤泥,一起沉溺窒息。
几百年后,修为大成的裴和光终于一剑劈开了那道该死的结界,带着他重获自由。
“结界已开,你去留随意。”裴和光一改昔日的温柔和亲昵,面无表情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崔辞握紧了拳头,皱眉盯着他,“我跟你走。”
“崔家一直在找你。”裴和光道:“你回去,还可以做你崔家的公子,来日便是崔氏家主,你若跟着我,便是四处作恶,颠沛流离。”
“我跟你走。”崔辞又重复了一遍。
裴和光脸上露出了个饶有趣味的笑容,“阿辞,你明知道我只是在利用你,我不喜欢你,更不爱你,千万别自作多情。”
他只觉得裴和光每说一句话都会像把刀准确无误地插进自己的心脏里,还要恶劣地剜开里面的血肉,踩在脚下轻蔑地唾弃。
“我跟你走。”他愤怒地将人箍进怀里,咬牙切齿道:“你听清楚了没有!?”
裴和光愣了一下,缓慢而又坚定地将他推开,“如果我要杀宁乘风呢?你帮谁?”
崔辞沉默的望着他。
“若我要这整个十七州都消失,杀了所有人,你还要跟我走?”裴和光戏谑地望着他,“别天真了,回你的崔家。”
崔辞死死抱着他不肯放,“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你,我保护你。”
裴和光叹了口气,“阿辞,我说了,别自作多情,更不要多管闲事,我要做的事情没人能阻止我,再不走,我便杀了你。”
崔辞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放,“那你杀吧。”
耿直得如同几百年前刚误入结界的那个少年。
裴和光扯了扯嘴角,一掌将人拍了个半死,轻飘飘地扔在了地上,溅起一地灰尘,“蠢货。”
而后飞身离开。
几个月后,崔辞浑身是血站在裴和光的床头,死死盯着他,将刚醒来的裴和光吓得脸色煞白。
“你这个小疯子。”裴和光咬牙恨恨道。
崔辞死死抱住他,坚定地重复着自己的话:“裴和光,我跟你走。”
裴和光一脚将他踹开,冷声道:“你跟着我只会碍事添乱,滚。”
崔辞不肯,爬起来扣住他的手,目光阴沉道:“你想做恶事我便陪你去做,你让我跟着。”
裴和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好啊,那你去帮我杀了宁乘风。”
“不。”崔辞拒绝。
“那就滚。”裴和光一脚踩在了他的肩膀上,却被他抓住了脚腕。
“你帮我把记忆封印了。”他知道自己做出了一个极其错误又愚蠢的决定,然而却无法控制自己,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必须往前走,“给我改个名字,我……不做崔辞了。”
他被蛊惑,被控制,心甘情愿,沉入泥潭。
他背信弃义进歧途,走火入魔生迷障,应该死无葬身之地。
“从今日起,你就叫谢酒。”裴和光推开他,冷声道:“拜我为师。”
崔辞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师父师父,师者为长,如父,不可染指,不可亵渎。
裴和光的眼底没有丝毫感情,“拜我为师,我只是你师父,其余的,绝不可再妄想。”
崔辞沉默良久,跪在了他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弟子谢酒,叩见师尊。”
——
当他代替房晚臣冲进通天血阵被裴和光发现,心底竟有一丝扭曲的快意。
裴和光那一瞬间的愕然不似作伪,“阿辞?”
他紧紧抱着裴和光,笑道:“师尊,他们都不愿意陪你一起死,你怎么就没问过我呢?我愿意陪你一起死,别怕。”
裴和光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我说过……别自作多情。”
崔辞将他护在了怀里,“你这么坏,世上没人肯喜欢你,就只有我了。”
“裴和光,有人爱你。”
大阵之中血光闪过,一股强横的灵力将他团团包围住,他怀里突然一空。
“
裴和光!”他怒声大吼。
然后毫不留情地被人踹出了大阵。
等他再睁眼,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裴和光死了。
他的手腕上却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无论如何都消不掉,盘踞在那里,像是某个人愤怒又震惊之下刻上的烙印。
不喜欢他,偏偏又救他,还要留下这样一道伤口让他忘不掉——这个人简直自私恶劣到了极点。
他等着人来,等到了宁乘风。
他们之前见过几面,他却从未露出真面目,有关宁乘风的记忆也一直被封存,如今裴和光已死,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也全都涌现了出来。
昔年好友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没变,他和褚峻结为道侣,还有了好几个可爱的孩子,经此一战,他的处境又好了许多。
只是宁乘风看着他,眉头紧蹙,欲言又止,眼底满是愧色。
他这个朋友看着冷漠无情,实际上心软得厉害,他再明白不过了。
“你倒也不必觉得愧疚。”崔辞嗤笑了一声:“虽说我当年是打着找你的名义去了巽府,实际上是受够了家里人喋喋不休的管教…………”
宁乘风显然不信,沉默了许久才问:“为什么?”
“你觉得是为什么?”他有些烦躁,抱起了胳膊,说了一通非常过分的话。
宁乘风一脸愕然,“你为何从来不与我们说?”
“…………和你们说有什么用?你们是能说服崔家那群人还是有能力带我离开?…………并非真的担忧你的生死,不必自作多情。”他冷漠地胡扯,说着说着竟然有一丝放松。
没错,就当做是因为这样。
他不是为了找宁乘风误入的结界,不是担忧他的生死,只是利用了一个理由。
“那你为何还要心甘情愿地帮裴和光?”宁乘风果然被气笑了。
崔辞也很想笑,但又生生忍住了。
他为什么想帮裴和光?
他想了好几百年都没想明白,大约真的是鬼迷心窍,是非不分,沉沦魔障。
“就算他让我去死我都愿意。”崔辞终于对着他理直气壮的说了句真话。
他们终于不欢而散。
崇正盟的看守困不住他。
他逃走,找了处地方,将裴和光的尸体安葬。
没有立碑,他怕这声名狼藉的混蛋被人把坟给掘了。
他坐在坟前,使劲戳了戳坟包,红着眼睛问:“裴和光,你不是一直很怕死吗?为什么不肯让我陪你一起死?”
“当年你是不是故意救我,骗我跟你双修?”
“在结界里你难道一直都在演戏吗?”
“……出来后,你真的不想让我跟着?那你为什么还要抓着我的袖子不放?”
“你为什么从来不派我去杀宁乘风?为什么让我去做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你在害怕什么?”
他靠在坟包上,喃喃问道:“这五百多年,你真的就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夜色深沉,大雪纷纷而落,晚风吹过坟塚,又轻柔地落在了堆叠的衣袖之间。
猩红温热的血落下,染满了衣襟。
荒坟枯骨,也算白头。